穿去来兮辞

　　人在宫里漂，哪能总挨刀。

　　跪就跪，跪天跪地，跪我宋家列祖列宗。
　　那叫李得顺的高级太监指了院子的正中央让我跪，正是摆饭的时候，这人来人往的人人都瞧多我两眼，待快入夜了‘烧傻了’等等字眼也时不时地钻入耳中。
　　小倩说过，人要是没有办法改变环境，那就只有去适应环境。可我既没有办法改变，又根本不想适应；我望着灰色天空中最早出来的星子，小倩，你说我该怎么办。
　　穿过来几个月，像烧书这样进退两难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你说我和这小十四素不相识，一无所知，凭什么要为他一个无理取闹的要求奋不顾身？就凭他有权有势？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子，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不计后果了？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先替自己打算。
　　谁知这一打算就急了，就鼠目寸光了，就自掘坟墓了，就下场可悲了。
　　但这是人之常情，不是么。只是在他心里，压根就没把下面的人当人看。
　　“听他们说，你就是宋小小？”这是一个今天听到了很多次的声音，“让延禧宫的宣姑姑栽了一大跟头的那个烧傻的丫头？”
　　这人跪久了，麻的不只是小腿膝盖，我全身、连带脑子都麻了。只好一点头，“咱俩今儿个也算有缘了，怎么称呼？”这李得顺随手一指，看守我这罪人的工作就落到这倒霉鬼小太监的头上了。
　　“叫我小栓儿吧。”四下无人，他一撩袍子坐到了我旁边，嘴里啃着馍，口齿不清，“我跟你说你别看我这样，我跟这李得顺李师傅可是一块儿入的宫。”
　　我只顾盯着他手里的馍，随口应了句，“是么。”
　　“怎么不是了，其实他们有什么事儿都得问我一声，可我不会发表意见。”
　　三个馍，吃了一个，还剩了俩。“是轮不到你说话吧。”
　　他瞪了我一眼，“只要我说话……”
　　“跟没说话是一样的。”
　　“只要我说的对！”
　　“还是没有人肯照办。”
　　“哎、你说这是为什么呀！”他把剩下两个馍包了揣怀里了，“他李得顺放个屁人捧着都跟拣了宝似的，你说我跟他明明一块儿进来一处当差，他不就比我机灵点么，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我笑，心想他比你可不止机灵一点。“我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一碗水两个馍。”
　　他死活不肯，“要被人发现了，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最后以一个半馍成交。
　　待我狼吞虎咽把罪证给消灭了，问他，“你说，这宫里太监有多少？”
　　“少说三五千吧。”
　　“每年还进来多少？”
　　他一晃脑袋，“没数过。”又急了，“哎、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差不多的差事，差不多的活儿，这么些人做着；这上面的人呢，只看个结果。你说你凭什么比人高一截？”
　　“凭什么？”
　　“不就凭那点本色么，也就是唯你独有的那点儿花样。李得顺比你强，比这大多数人强，因为他做了这人群里最机灵的一个。你做不成最机灵的，可以做办差最快的、最多的，当然也可以做最憨厚老实的，最得人缘儿的。得看着自己的长处好好发挥，不一定非学着李得顺。这条条大路通罗……咳、你看这条条大路都通到这院儿里来了不是。”
　　他一扭脖子，“那条条大路还通冷宫呢。”
　　“总而言之，”口干的很，没心思跟他瞎扯，“你得找着自己的特点，让人记住。千万别蹲在人群里面让人找不着，不然想像李得顺这样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这小栓儿也就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孩子，晃着脑袋道， “你让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我长长吐气。我在这举步维艰，这清朝的宋小小在我那不知是什么情形，可千万别把我好容易升上去的差事给搅黄了呵……
　　想想以前白天在家睡大觉、赖家务、逗小孬、晚上享受按摩椅、看看霸王文，上个半夜班，我想不通，我那时怎么就没在被窝里偷笑呢！
　　不知不觉已经是掌灯时分，八角宫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在冷风中泛出灰黄光晕。夜里的紫禁城阴气袭人，我跪在院里上半身又痛又冷，下半身没知没觉，还有小栓儿在旁边呱噪，“他们还说，你为了本书，烧了爷的袍子？”
　　哪里是为本书而已。口干舌燥，我也懒得多说，掏出救下来的《尔雅注》，“就是它了。”
　　他撇了撇嘴，“你可真是烧傻了，就为这么本破书？爷的袍子你都敢烧！”
　　“我是烧傻了啊。”我来回翻着手上的线装书，好在以前练过一爪子字，虽然拿不出手，十几年下来认认字倒是不成问题。也不知是谁写的批注，在书页的眉角行间不时出现，笔法舒畅得让人自惭形秽。
　　我看着古旧的封皮，嗯、尔雅注。“别破书破书的，你不知道吧，这书来头可大了。”
　　他一脸不相信，“这种书，小南门外头要多少有多少。”
　　“你想呀，”我慎重地把书收好，“这要只是本普通的书，我又不是吃错了药，犯得着招惹十四爷么。”
　　他的神色有所动摇，“这倒也是。”
　　“我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呵。”
　　听我这么一说，小栓儿立马抛开了所剩无几的顾虑，两眼直放光，“我跟谁说啊我。”
　　“这书名儿，叫尔雅注。顾名思义，是注释尔雅的书，尔雅，是古代第一本词典。”
　　“就这个呀！”
　　我瞪他，“你听我说完啊。就这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关键是写这尔雅注的人，这人叫郭璞。郭璞，知道不？”
　　他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爽快地单刀直入，“这人是个半仙。”
　　他仰头瞧我，“然后呢？”
　　“然后我要喝水。”
　　我搁下碗，终于舒畅了些，“这郭璞法力不赖，他南度途经庐江的时候，看中了太守家的婢女。他呢，是个读书人，看中了人家又不好意思强要，于是夜里就在太守家周围撒上小赤豆，暗中作法。”
　　“作什么法？”见我停下来望着他，他赶紧道，“馍也吃了水也喝了，晚上要是没人我给你找床棉被去。”
　　我失笑，继续往下说，“然后第二天早晨，太守突然发现数千个红衣人围住了他们家，但他走近再看，那些红衣人就消失了。这样反复了几天，太守觉得事情不对，就把给郭璞请了来。郭璞听完就对他说，‘这是让你家的那婢女给闹的，把她送到东南二十里外卖了吧。卖时别砍价，这样你家中的妖孽就除掉啦。’太守一听什么也顾不上，赶紧把婢女送到东南二十里外卖了。这郭璞呢，一转身就指使家人到那儿，没花多少银子就把这婢女给买了下来。”
　　小栓儿听完啧啧称奇，“这郭璞也忒贪心了，要人、要面子、连钱也不放过。”
　　“人家偏偏有能耐把这好处都占全了呢。谁说写书才是本事，人这也是本事。”
　　小栓儿张了张嘴正要答话，身后却传来一声怒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心道不好，果然一转头就见了小十四黑得像擦了锅底灰似的脸。“十四爷。”唷、换新袍子了。
　　小栓儿扑通跪了下去，这回大有进步，没怎么发抖。
　　“你以为郭璞是什么人！”
　　“东晋的学者，文人，擅长道学术数，相传也是游仙诗的祖师。”
　　他一皱眉，“你那乱七八糟的故事是哪听来的。”
　　“回十四爷，是晋书，郭璞传。”
　　这时外面的甬道上正敲着戌正的梆子，一声一声，每一下都像敲在耳膜上似的。北风一吹，我已冻得有些发抖，他却杵在那儿不走了，估计是正盘算着怎么办我这‘不要命的丫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忍不住抬起头，他终于冷冷开了口，“你识字？”
　　我愣了一愣，“认识几个。”
　　他得逞地笑，“一个贱婢，识字有何用。”
　　“有何用……”我居然被这句给噎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世界！
　　他舒畅一笑便要进二门，李得顺挑着宫灯跟在后面，“爷今晚去哪个屋歇着？”
　　“用处可大了，”我活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堵过，“跟了十四爷这样的主子，爷写‘贱婢’两个字的时候，奴婢们也得瞧得懂不是。”
　　他挑着眉，明明是一副山雨欲来的势头，我以为他又想怎么整我，他却对着李得顺吼了一句，“去书房！”
　　瘟神是送走了，但被这一闹我的棉被是彻底没了指望。肚子一饱背上的伤像是忽然醒过来一样，疼得我巴不得立马昏过去，可偏又清醒得很。小栓儿也不敢再和我说话，只是靠着廊子打盹，由着我四下无人时坐倒在地上。
　　第二天来得比想象中慢得多。天没亮远处传来不知明鸟儿的叫声的时候，小十四就赶着出门了。北方早晨特有的清寒气息之中，我挡着着酸涩的眼睛仰头而望，看见了在决心烧他袍子那一刻以为再也无法看见的太阳。
　　然而我这一跪，就又跪了一整天。滴水未沾、身上发热，太阳偏西的时候已经连偷懒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始终没能如愿以偿地晕过去。小栓儿也被换班换走了，交接的时候听见来人小声抱怨说小十四昨晚跑到书房找书找不着，罚了两个太监；后来找着看了却发起火来，又罚了两个太监，让大家伙都猜不透这位爷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我听了只有苦笑，又不能跟他说你这纯属自己气自己，《晋书》我连书皮都没摸过，郭璞什么的那都是学古文的时候用万能的百度搜来的。
　　或许老天觉得我两句话害了四个太监，忒不厚道，就在我以为这一天即将平静渡过的时候，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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