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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人颀长身材,看上去和他身边的小十四年纪相仿,穿着利落的白蟒箭袖,袍角被风微微扬起,一迈步,就这样跨进了院门。一边走一旁的小十四不知说着什么,说得他但笑不语,舒缓的眉宇间一片澄净,以致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被用得烂俗的句子——皎如玉树临风前。
灰蒙蒙的眼前忽然出现这么一个人,心里不由忽悠一坠。待回过神才发现二人身后的随从多的简直就像秋天里的大闸蟹,一串一串的。
我抿了抿干裂的唇,正努力驱走继‘黄灿灿的夕阳就是南瓜饼’之后出现的第二次食物幻觉,不想大闸蟹的首领在面前停住了脚步。
见小十四瞪着我,不得不开口的声音有些哑,“二位爷吉祥。”上次老八的事情之后夏如就说了,在这宫里见了不是太监的男人,就管他叫爷。
来人倒是个爽利人,直接问我,“听说你识字?”
这两人声音倒是有几分相似,然而温和的语气显然不是出自小十四。
我低着头,“回爷的话,是误传。奴婢只勉强认得‘贱婢’两字,称不上识字。”
他忍着笑,“听说你读过晋书?”
“那更是误传。字且不识谈何读书。”
声音戏谑地笑着,“十四?”
“那昨晚你说的是什么!”
有人怒了,“说话!给我抬起头来!”
我真想白他一眼,你也得让我说不是。
“回十四爷,昨晚的段子是奴婢小时候在茶馆里听人说书说的,奴婢的额娘也姓郭,就顺便记下来了。”说完我就乐了,虽说他的目光几乎把我烧出个洞来,但脸上却是一副想发作而不得的样子,最后只有缩着下巴,小兽似的瞪着我,模样像极了被我逗烦了的小孬。
“是吧,”忍不住乐的不只我一个,“那是谁今天在马背上一挥鞭子昂然大话,说‘晋书有什么了不起了,我那儿跪院子的丫头都念过晋书’。”
“谁要三哥拿它来说教,”神情愈发别扭,小十四干脆一扭头,“在书房里念念叨叨也就算了,连骑马也没个清静!”
对方冷静道,“是你太固执了。”
“我才——”
‘才不固执’这话小十四大概自己也说不出口,便把话头猝然一带,“什么‘荆山之璞,不琢不成其宝’了。满篇夸夸其谈,晋书看过一遍也就算了,”说着冷哼一声,“居然拿出来教训人。”
“你这话虽失了准,但也未尝不是,”少年沉吟道,“词藻华丽,竞为绮艳,不求笃实,撰史实不可如此。”
“就是!”
“摘引小说笔记里的奇闻轶事太多。”
“就是!”
“而且记事也有前后矛盾和疏漏遗脱的地方。”
“就是!”
来人洒脱笑道,“这都是四哥说的。”
小十四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状似不屑地哼了一声,表情却松动了许多。
他像是习以为常了,了然一笑,“这丫头犯什么事了?这跪多久了?”
但见小十四的表情又扭曲了,“没多久。别看她这样,她硬气着呢。”又盯着我咬牙道,“认识‘贱婢’两个字的奴才,爷可得好好留着。”
跪都跪了,估计跪到昏过去我也就离胜利不远了。这么想着,顿时没了什么顾忌。“十四爷,”我认真纠正他,“奴婢是勉强认识,勉强。放一块儿认识,但那俩字要拆开了,奴婢可吃不准。”
“你……!”要爆发了。
“十四,”少年拍着他的肩笑道,“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
古文?我一头雾水,这什么意思?是帮忙求情还是落井下石?
小十四颇为嚣张地一挥手,已然迈开脚步,“吾整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背影,听他朗声笑道,“别和我说什么情恕理遣,整部书我只记得这一句。”这才反应过来,这被雍正爷批为华而不实的晋书,跟我这伪读过的不同,这两人是真看过的。
“奴婢谢谢爷。”虽然我还跪着。
“是十三爷,”他一笑,“记住了。”
他这一笑,像冬日里的暖阳一般,笑得人浑身舒泰。待回过神,他已拎着剩下的一串大闸蟹进屋去了。
不对、是带着。我已经头晕眼花了。
小倩说过,明天不一定会更好,但更好的明天一定会到来。
一早上我望着阴沉沉的天,真想逮个人问问,我这更好的明天究竟在何方。
跪院子不是最糟的,糟的是天要下雨;下雨不是最糟的,糟的是下大雨;下大雨也不是最糟的,糟的是下大雷雨。
冬天雷雨,我活了二十几年还没见过。
我万分狼狈地曲膝靠着廊庑窝着,两手死死捂住耳朵,打死不抬头。可雷声隆隆,还是像绵针似的扎进耳朵里。任凭看守的小太监连推带搡、又拉又扯,把我拖进雨里几丈远,我也不肯继续在院子里罚跪。
雨下得大,一身棉衣全都湿了。被他这一推,肩上的伤疼得我咬紧了牙才没喊出声。只是这么一闹我也止不住火了,狂躁得像被踩了尾巴的小孬似的,转过头冲他扯着我的手张口就咬,他‘哎哟’地喊了出来,往后一退,我顺势脱开他的钳制,正要缩回廊庑底下,却被人挡住了。
小十四环着手臂站定,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唇畔笑容徐徐溢出,“你怕打雷。”
看他笑我直窝火,不就是怕打雷吗,用得着跟抓住了我小辫子似的幸灾乐祸吗!然而一声闷雷,把我唬了一跳,两手本能地捂住耳朵,就地缩成一团。
我捂着耳朵瞪着眼面前的皂色靴子,这罚也罚三天了,下这瓢泼大雨不去关心关心自己大肚子老婆,又来这折腾我干什么……
他一把钳过我的腕子,想扯开我捂耳朵的手。我当然死也不放,一张大掌就在眼皮子底下晃,正犹豫要不要咬,手已经被大力拉开了。骇得我立马闭紧眼睛,耳畔却没有预期的轰鸣声,只有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响,不由长长舒了口气,吓死我了。
眉头眼角都止不住笑,他重复着显而易见的事实,“你怕打雷。”
瞧你笑得小人得志那样儿!
小十四不怒的时候,虽不及十三一表人才,但轮廓俊朗有型,好歹也有大半表人才了。可惜我现在连半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只想着抽出手来捂耳朵,然而捉着手腕的手却恶意地紧了紧。
我抬头瞪他,“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怕打雷怎么了,人刘备也怕呢。
虽说是装的。
他愣了一愣,笑道,“汝亦畏雷乎?”
“十四爷一朝之怒,吾且色变。今迅雷风烈,安得不畏。”
见他眉头一拧,我道事情要糟,谁知他就这么捉着我的手腕,伸手一抄,环住我的腰往怀里一带,我湿嗒嗒的棉衣顿时全都贴在他身上。“我怎么就没看出你怕我生气。”我睁大眼睛,还没弄清楚状况,对方又笑了,“认错。你认了错,我就让你进屋,让你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有塌可睡,不用……”
不用听打雷!
“我错了!”早知道今天雷雨,打死我也不会在十三面前拆他的台。
“错哪儿了?”
抢答,“全错了!”
“全错是错哪儿了?”
“全错是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错!”
捏着我的手加大了力道,“从始至终?”
我用力点头,“从始至终!”
漆黑的眸子盯着我,“从烧我袍子的时候开始?”
“从对你抱有幻想的时候开始!”又不让我捂耳朵,又得提防老天冷不丁又炸个雷,我又急又怒,他这居然没完没了了!
“真的?”
“真的!”
眸中的神采渐渐淡了下去,他迟疑了三秒,终于开了金口。然而不是对着我,而是一扭头向看守的小太监道,“让她跪着去,没我的话不许起。”
“嗻。”
小人!不守信用的小人!我恨得牙痒痒,真想狠狠踹他一脚!
他松开抓着我的手,冷冷一瞥,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入雨中。一身石青袍子下摆只是微潮,身边的太监没他高,只有垫着脚尖撑高手臂替他打伞,自己倒在雨里淋着,浑身透湿。
无耻!一脚踹上廊庑的石墩,结果疼得我整个人都缩了起来。我怎么就这么窝囊呢……
没过多久又有人来推我,我的肩膀现在一挨就疼,一怒小倩的口头禅就冒了出来,“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小太监被我唬了一跳,但还是理直气壮道,“爷让你接着跪着去。”
“我呸!”我叉着腰,已然完全不知修养为何物,“我……”
生命不息,雷声不止。冷不妨轰地一声巨响,滚滚一声雷把我的一时气焰完全浇灭了。
“痛痛痛!你松手!痛……”小太监疼得一阵抽吸,一面嚷嚷着一面拍打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对不起……”我是很想松开,但却越抓越紧。
“你倒是松开呀!”
“啊!”
这次不是一声,而是轰隆隆一阵雷。
我也确实松开了他的手臂,取而代之的是闭紧眼睛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可怜的人。浑身的都僵硬了,“你…你……”
我大口吸着气,雨点的声音又急又响,每一滴都像打在我头顶上。也不知是冷还是怕,浑身的毛孔都缩紧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暴喝,被我抱住的小太监像是还了魂似的拼命将我推开,扑通又往地上跪,“奴才没干什么!奴才真没干什么!是她!是她!”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小十四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地正冲这走来,替他撑伞的太监在雨里一溜小跑。
大脑正停了摆,他杀到跟前,冷哼一声,扯过我的手臂拖了就走。走的那叫健步如飞,我被拽得踉踉跄跄头晕眼花,动了动想挣开手腕却紧得像箍了钢箍似的。望着他的背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是我不该……认为小人…会守信用,十四爷也不该期待……期待个奴才有什么气节……”
我是很想把这话吼出来,可止不住浑身的颤抖,连声音也抖了起来。
他突然停了下来,脚步没煞住,一下子撞了上去。
好硬的背。撞得我眼前一片黑,鼻梁生疼。好在他右手一扯,我这才勉强站稳,没跌到水淋淋的地上去。
言语中含着薄发的怒意,“谁期待了。”
“奴婢失言。”小人。
他甩开我的手,站定在水滴檐底下,身后就是蕴着暖意的屋子。
这时雨声滴滴答答的,已经小了许多。我垂头盯着他湿了大半的袍子,“奴婢斗胆,十四爷若是罚够了奴婢,请准奴婢回储秀宫。”
“准你回储秀宫?”冷冷的语气,目光却如利刃一般,“我更想亲手掐死你。”
“奴婢惶恐。”只要不打雷,一切好办。
“宋小小。”
“是,十四爷。”不是好兆头,连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他步入屋内,转头睨视着我,抛出了一句比炸雷更有威慑力的发言。
“伺候爷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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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认这章很扯,而且下章会更扯:调戏与反调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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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说的‘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语出晋书卫玠传,是说别人如果不尽自己的心意,可以据情宽容;如果不是有意相害,就可以用道理说服。
顺便一提,俺和宋小小一样,也是伪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