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不拣花朝

　　榻上一女子正扶枕而眠，却是眉头紧锁，睫毛轻弹，无意识地辗转头颈，似乎在睡梦中仍不得安宁。近旁那人凝神不语，良久暗叹一声长气，悄然无声地退出房内，却久久站在门口不动。

　　“你回宫向皇后报个信，卫长公主在我府上休息，还要再耽误上一些时间……让皇后不要担心。” 待她的贴身侍婢奉命离去，他又想起似的侧头对从旁人道：“让庖厨做些东西，公主醒了可以吃，嗯…口味淡些的，少些油水。”

　　从旁喏喏称是，刚要转身下去吩咐，却又听到背后一声:“算了……还是我去厨房看看。”

　　“啊？” 来不及反应就脱口而出，却见人已踏步走出，只得赶紧跟上，暗道自家这位日常里连府邸大门都踏进来得少，今日居然要亲临厨房,真是千古奇闻……看那房里歇着的哪里只是当今公主，简直就是活神仙转世，能让人性情大变……

　　就在这时那人突然停下，他低着头没留神差点撞上，忙退出去好几步外，想着这下可是冲撞了，却只听到前面一句传来的是：“那个…厨房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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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朔三年，四月天。

　　长安闹市，二人并肩而行。霍大少终于给自己的人马放了假，抽身军营，有空陪着金枝玉叶出宫一路畅游。

　　人头攒动，喧嚣漫天，道路两旁各家商贩小铺摆开，卖什么的都有，米粮蔬果，玉器翡翠，帛画石雕，胭脂水粉……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小吃，风味飘香整条街，刘妍看得直流口水，兴奋地拉了霍去病就往吃摊上挤。

　　“来两碗牛肉丸子，还要两个凉白糕子！” 刚坐下来她就盯着前面锅炉，两眼直发光，身边人瞧着她的样，嘴角含笑打趣：“别说没提醒你，大白天的就要吃这么多，到晚上了可就吃不下了。”

　　“白天吃白天的，晚上吃晚上的，这样才好！”她满不在乎，依旧肆意打量着周围光景，又看着邻桌热腾腾的饭菜羡慕。没一会儿工夫吃食送到，她立马开吃，霍去病却只挑了两把便没再动，刘妍看出来，凑上头低声道：“好哥哥，看在本公主的面子上，你也吃两口好不好？” 这人出来了也这么端着，殊不知会白白失了很多乐趣，说着就举起一勺送到他跟前：“张嘴——”

　　稍稍愣了一下，接着眼里已是塞满的笑意，乖乖一口吃光。“怎么样？味道很好的吧？” 他没回话，却伸出手去抹掉她遗留在嘴边的汤汁，她微微红了脸，却忍不住百转千回看回那人脸上，柔情蜜意就这么在二人之间来来回回，其实早远远胜过了这碗中盘中的味道……旁人纷纷侧目，这里好一对璧人！少女娇俏秀丽，灵灵可人，少年俊朗超然，玉树临风，坐在人堆中间也实在不难注意到，再看那二人的衣着打扮，也是一派透着高贵不俗，定是门当户对的世家侣眷……羡慕，羡慕啊！

　　接着又是走一路吃一路，确切的说是刘妍边走边吃。东晃西逛地过了三条街，她手里还拿着半块糖稣，，另一只手不时指向什么新鲜玩意热闹光景，叫霍去病一起瞧。

　　他耐心应着，平日里自己出来也是策马过市，酒楼显摆，这般细细地走街窜巷也就两三回，反正女孩不觉得累，他一身力气那是更没什么感觉，而且看她一脸的开心满足，他心里便也觉得好，再望向周边，天地处处都是好景象——

　　这片多姿多彩，充满活力的土地，就是他一生都要保卫的家园。

　　转过一个街角，发现前面不远处人潮涌动，围成一个圈儿，似乎中间搭了个什么台子，经过他们身边的还有络绎奔着去的人。刘妍吃掉最后两口糖糕，期待地说：“我们也去看看，不知道赶上什么热闹了呢。”

　　待两人走近又钻进人潮里，发现上面竟是一个比武擂台，又听旁人议论纷纷，才知道这摆擂台的是一户出了名的武学世家，早几年前家道败落，于是每月固定着天数出来切磋高手，卖艺赚点钱财，久而久之也成了长安百姓期待的盛会。

　　“霍哥哥，这下你最有兴趣了吧，可以看打打杀杀啦。”刘妍仰头冲他道。霍去病只是淡笑一声，这哪是打打杀杀，不过是功夫家子罢了，小姑娘哪里懂，这些跟自己自幼从舅舅那儿学的、在军队里练的，可是大不相同。

　　这时兵器架子被人抬着摆上了两旁，接着在一阵锣鼓声中走出一大群人来，统一的习武装束，站成一排，为首的是两个面貌清秀的少年郎，其中一个站上前一步，拱手大声道来：“各位，今日我王家兄弟在这里恭迎高手现身,还是老规矩，点到为止，绝不伤人！一会儿大家若看得还尽兴，还请多多打赏！”

　　话一完，台下便欢声雷动，未等片刻，就已有人飞身上了擂台。“城南罗仁前来赐教！” 说打就打，刚刚说话的那王家小郎抓了条长棍就迎了上去。

　　“都说高手在民间，这话果然不假！” 刘妍第一次看这样的比武，已经激动坏了，而他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不屑，这就是高手的话那你身边这位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斜着头道来一句：“以柔克刚，那小姑娘勉强还算行。”

　　“小姑娘？” 她侧过脸，一脸惊异：“你说…那正比武的王家人是个姑娘？”

　　“不仅是她，她那个‘兄弟’也是。” 他眼神冲向擂台侧旁观战的另一个少年。单看相貌装扮确实很像男子，说话也应该是故意学了男声，可是一使功夫就在他眼前露了馅，女子天生的阴柔之气是后天无论怎么精进都掩盖不了的，她这出手的路数和力道，不过三招他就全看出来了。

　　又接着比了两三个，王家的两“兄弟”依次上阵，有输有赢，台下众人情绪也一直高着，霍去病到后面已经觉得没意思，只当是为了陪伴心上人多耗点时间。

　　忽然间，一把大刀不知从何处飞来，直奔擂台中央，王家姑娘弯腰一闪，刀子直直插入后面台架上。若非她躲避及时，怕此时已经血肉横飞了。

　　“狗|日的王家兄弟！拿命来！”一声豪嗓传来，下一秒一个赤膊硬汉出现在百步之外，神色恐怖，狰狞不止，吓得众人纷纷闪避到两侧，生生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徐不二！光天化日，难道你还要杀人害命不成！” 那王家姊妹聚到一起，丝毫不惧，厉声还击。

　　“呸！别想吓老子！老子只知道你王家老爹害死我哥！我要为我哥报仇！” 那被唤作徐不二的男人朝地上猝了一口，大踏步走上去，依然凶神恶煞。

　　“你哥是自己犯了罪被军法处置的，根本就不关我们爹爹的事，爹爹他只是依实上报而已，你休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台下人声渐渐响了起来，霍去病也听到了重点，嗯？是“军法”处置？

　　王家姊妹继续愤然：“当今大汉军队军纪严明，你家大哥参了军居然还干得出奸|□□女的卑鄙下流之事，爹爹不过是揭发了一个本就该死的人而已，是天大的好事！更何况你找不上爹爹便来找上我们，真是小人之举！”

　　“霍哥哥，这……”人群中，刘妍还是被霍去病护在了身后，她听着话看向霍去病的神情，明白这事一旦涉及军队他必然会多加留神。那人侧头低声对她说道：“乖乖站在这里别乱动。” 说罢又悄然握了握她的手，动身出了人群。

　　“住口！你们都给我住口！我……我今天就是要让你们偿命！”那徐不二吼叫着，劈了块地上的阶板就猛地朝王家姊妹砸了过去。

　　台下乱成一片，惊慌尖叫此起彼伏，眼看一场血腥将要真的上演，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杆利剑从旁飞出，如闪电般，顷刻间将与王家姊妹只差毫厘的版木劈成两半，撕裂一声、哐当连击，是版裂坠地的声音。

　　那王家姊妹本反应不急，只得死死背过头去准备承受这沉重一击，却没想竟毫发无伤，惊魂未定间是更加好奇地回转头来——

　　银晃晃的刀光下，英气逼人的青衣少年横握剑把，精光四射。他站在空空的擂台一侧，仿佛从天而降，威仪堪比千军万马。

　　“天子脚下，岂可任你撒野？”目光投向徐不二，他玩了个花式把剑垂下。

　　“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臭小子！信不信老子也要你的命——”

　　“别一口一个老子的，大汉的老子可只有一个……你这刁民，简直无法无天，真想步你大哥后尘，丢了命才甘心么！”

　　那人干脆取了刀向他杀过来，霍去病根本不着急，冷静地换了个动作，出剑相迎。

　　一出手便知高下，徐不二没法相信眼前这年轻少年竟有这般高强的功力，远胜自己一个成年人，而且他一招一式跟练江湖野路的完全不同，莫不是……他会的是正宗的兵家路数，如此睿厉大气……

　　十招以内，他就败下阵来。

　　“还要继续打么？看清楚了，我可一直用的是左手。”霍去病左手提剑给他看。

　　“你……你也是军人？”徐不二颤颤问来。

　　“我是军人，而且正好，还算是个在军中有那么点小权的……所以我告诉你，你家老爹是罪有应得，若你还不服，两条路，要么继续在这儿闹，我倒要看看有我在你能杀得了谁；要么去找军队里其他随便一个能管人的，看看有没有人会替你爹‘伸冤’——”

　　“国法军规，不可动摇，任何一个人犯了罪都得按律处置，何况还是个军人？军人是百姓和国家的守护神，应当是最顶天立地、舍生取义的男子汉大丈夫……可他却连自己国家的妇女都不爱护，犯下奸|淫重罪，怎配还活着！”

　　一席话让四面鸦雀无声，众人都被这少年的气势镇下。

　　霍去病目光射出凛冽，逼向已然呆住的徐不二：“你的名字和你这张脸我都记住了，我今日放你走，但若你以后再胆大包天想要杀人取命，或是学你的老爹犯下滔天大罪，我一定第一个捉你去阴曹地府。”

　　徐不二彻底投降，只顾拖着刀狼狈下台去，走前又躬身回过来：“敢问小公子……尊姓大名？我徐不二今日恐怕……是见到了一位真正的人物。” 到最后，剩下的便只有这个疑问了。

　　“你会知道我的名字的……总有一天。”台上少年面向斜阳，只有这一句。

　　待人离去，他走到另一边王家姊妹跟前，双手把剑递上：“动用了，现在原封奉还。”两姊妹从开始便都呆呆地在望着他，现在站在少年眼前，心中忐忑得更加厉害，接过剑去却也再不敢看他了。

　　“想问一句，你们的爹爹是在哪位将军阵中效力？”

　　“车骑将军……卫将军。”

　　巧了。霍去病心中暗道，点点头又说：“你们爹爹可是做了件好事……还有你们两个正气无畏的女儿。”两姊妹听到这里惊住忙抬头，霍去病却抢先说：“两位姑娘好功夫，还请收下。”同时是手里现出的好几大锭金子。

　　“还有我的！”循声抬头，是刘妍不知何时跑了上来，她摘下侧髻一釵，冲霍去病一笑，交到王家姊妹手中。

　　两姊妹捧着一堆财宝，除了重复着多谢二字。已讲不出其他话来。直到见他和女孩儿一起离去，这才晃过神来。

　　望向那背影，王家一姊缓缓开口：“他。。。难道是——” 昔日于闹市中见过飞驰而过的卫队骑郎，其中那个被指着评头论足最多的少年、名满长安的霍家公子，似乎就是刚才那个。。。。

　　居然有幸面对面遇上，天大的运气啊！

　　心跳仍然激荡着，一眼万年大概就是如此了。

　　离开擂台时已是日落时分，天边一抹红霞打下来，彤透两人一身。

　　“霍哥哥，你刚才说得真好。”刘妍由衷说道，他不知道她在下面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真正的大英雄，心中千万倍的骄傲涌荡，她对自己说，这就是她喜欢的人，这就是霍去病。

　　“只说得好，打得不好？” 这故意一句却把她问得一愣，随即就笑了：“打得好，打得好极了，只是我觉得，能够不费气力、一语出就化解干戈更加神奇了得。” 她承认比起手脚功夫，他言语气势上的那一番味道更叫她痴迷沉沦：“‘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对吧？”

　　他笑得好看，像是没有料到这回答，小姑娘智慧远见这么厉害：“倒是忘了卫长妹妹看过的兵书也不少。”

　　边走边聊，少女兴高采烈不减活泼，少年却突然放慢了步子往背后看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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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长安城内却更加好看，灯火通明，火树银花，与天上明月星海争辉比亮。酒馆把位子延伸到了店外面，以便酒客们酌酒赏月，或是感受漫漫夜市绚丽。

　　不经意间似有歌声传过：“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听得她心里痒痒，便轻轻跟着吟唱起来，眼角却转向身旁专心品酒的那人：“好听么？”

　　“什么好听么？” 那人却一副莫名其妙，仰头又是一杯。

　　算了，她吐吐舌头，才华心思都用在兵啊仗啊什么的上了，记不得这些文墨实在正常。又看一眼，那人正好抬眼，看着她便是笑，酒香扑鼻，那人的清晰身影在自己眼中朦朦像打了层霜，她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

　　近处有人表演，是一出霸王别姬，虞姬拔剑，声泪俱下，给这美好夜晚徒增了几丝哀伤萧索，霍去病眼中有动，却只若无常道：“真是坏了本公子的兴致。”

　　“你不爱看这故事？”晕晕乎乎中她还在问。

　　“手下败将，婆婆妈妈……为何要看？”

　　“可是，可是他们真的很相爱…… ”她是小女子，只觉得至死不渝的爱情是值得歌颂。那霸王是败了，但却是情爱的胜利者。山有扶苏，隰有荷华。霸王…他有虞姬……

　　念想之间，周身已坐下了一行来客，眼睛个个都盯着他们这一桌，盯着霍去病。

　　“若是我，我不会把爱人逼上绝境。”他慢慢说着，眼底藏着精明气象。

　　表演的声动越来越响，奏乐声起，一派悲壮，应该是演到了虞姬断了气。霍去病忽的一甩酒杯，后者在半空中与另外一只激烈相撞，酒撒一地，杯俱碎。

　　“我若跟人较量拼杀，绝不会拖累身边人。”刘妍已然埋下了头倒下，他却依然自顾自说，看她一眼，锐光再又直射前方一桌，似在警告。

　　对方一派随时开打之态，意思再明显无误。哟，看来真是自己的仇家找上来了。下一刻就见人猛然要起身，他却更快一步，一脚踹向旁边空着的椅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击中他们的腿脚，一帮人顿时纷纷痛得站不起。他却依然坐得安稳，姿势都几乎是一样的。呵，若霍去病都让这群乌合之众给得了手，岂非天要亡我大汉？

　　这时他周围又来一群人，却都是自己人，个个镇定地找位子坐下，不一会儿整片酒家就坐满了人。现在是换做他们所有人齐齐看向那一桌。

　　霍去病一脸玩味，还要报仇吗？

　　虞姬的戏结束了很久，刘妍撑起身子，看到面前稳稳当当坐着的少年，酒家一切如常，奇怪，她明明记得先前身边有桌人盯着他们，表情就像要吃人似的，怎么现在不见了？

　　霍去病似乎明白她在奇怪什么，心里在答，‘兵不血刃’最好，你说的嘛。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带你去醒醒酒好不好？”

　　有道是八水绕长安，当下正是渭水泱泱。游船之上，两人对坐，美食当前，往外望去是岸上华灯光辉连成一片，映照在粼粼波面上隐隐炫目，远处丝竹声不止，他们这里却只能听到一点点，更大的响动是来自滔滔河水声波，好一份取自闹中的安逸娴静……

　　她的精神又好起来，酒气也退得差不多了，往外面又看了一阵说道：“河上这几只里就数我们的船最大最好看。”那当然，其他的船上的都是他的人，负责护驾航行的，唯他们这船是用来玩赏吹风的，派头自然是天差地别。

　　他暗想自己从小结交的那些个练武摆阵的弟兄哥们儿在关键时刻还是很有用的。

　　“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天,我今天过得实在开心。” 她细赏眼前人眉目，那人盈盈的眼在暗暗光线下显得尤其发亮，而那里面正印着自己的模样，那样纯粹，那样自然。宁宁一瞬，她觉得活这一世已经太值，她已然预想到了无数个美好的明天……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我有你。

　　船缓缓划到近岸一处，她看到无数点燃的河灯绽放在河面上，就像一朵朵盛开的金色花朵。她知道在民间放河灯是祈福之举，而男孩女孩们也会把自己的愿望写在河灯上，让它们带着心愿一路放逐，左右流淌。

　　霍去病笑着默许她的想法。

　　终于一盏做好，备下笔墨，她却下不了迹。那人当前，她觉得不好意思，写什么都不合适。

　　“你这么犹豫下去，就怕今晚来不及放了。” 那人这么一说，她更是着急得厉害，却是左右为难。

　　忽觉得身后围上一层厚厚的温暖，同时是那人的手握住了自己拿笔的手：“我来帮你吧。” 他的气息就落在耳畔，他的心跳就贴在后背，热气笼罩，她陷在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之中，正常思考是做不到了。

　　而随着缓缓落下的笔画，她的心又漏了一拍——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你有我……她仿佛听见那人的诉说。

　　笔不知不觉被松开滑落，河灯到最后也忘了放出……但她知道，这个夜晚，她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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