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长公主曦和，哦不，应该说是新帝曦和，回到九离之后一共发布了两个命令。第一个，把二皇子帝江收押。第二个，打破禁令，命燕城总督苏小满即日挂帅，驰援西北。原西北军大将贬为副职。

　　发布这两个命令后，曦和没有进一步下令剪除帝江党羽，也没有再对目前的战局发表意见，将帝棺下葬后，便命令将九离宫的大门暂时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入。

　　没有人知道这个陌生的新帝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百官心中惶惶，但却摄于那万箭之威，没有人敢发表言论。有不少人选择离去，静观其变。但仍有不少人选择留在九离宫外，静等宫门开。先帝去世，需要仪式。新帝登基，也需要仪式。更何况，他们还有一大堆的事情，需要和新帝商量。

　　而他们的新帝呢？

　　当他们在寒风料峭中等待时，曦和正舒舒服服地窝在九离宫那个奢华的大浴池里，乌黑的头发散下来落在肩上，在水里散开。温暖的水包裹着她，释放出了她体内郁积的疲劳，她伸手开心地搅动着水花，搅累了，便靠在池壁上休息。她的目光穿透朦朦的水汽，看见自己的的两截玉臂，然后看见自己的肩，自己的小腹。一条一条或大或小的伤疤，像大地的裂缝一样，交错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有些狰狞，有些可怖。

　　她的手轻轻抚过这些伤疤，知道经过白鹤泉浸泡后，她的身体已异于常人，这些伤疤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最终一点痕迹都留不下。但是曦和其实并不希望这些伤疤消失，因为这些伤疤能告诉她，在这个世界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易。

　　想着想着，她的身体不由地往下滑，直至完全没入水中。秉着呼吸，寻求一刻的无所思。

　　朝颜开门进来，正有事询问，却没看见薄纱后面本该坐在浴池里的人，不禁眉头微皱，唤道：“曦和？”

　　曦和此刻在水里。无声的压抑，以及慢慢产生的窒息感，忽而刺激了她的记忆。她睁开眼，仿佛在水里看见了那个黑衣少年的身影。他的脸，剑眉星目，年轻俊朗。他倾身而来，唇瓣覆在唇瓣之上。

　　那一瞬间，少年微卷的睫毛仿佛都根根清晰。

　　朝颜唤着她的名字，却迟迟不见回应，心生疑窦。终于不打算再顾那层薄纱，欲掀起进去一看。而就在这时，曦和忽然破水而出，水珠飞溅，溅了一地。曦和猛烈地咳嗽着，紧紧抓着浴池边缘的手指骨节发白。

　　朝颜可顾不得男女有别了，一闪身便来到曦和身前，“怎么了？”

　　曦和抬头看他，有水珠从她的脸上滑落，乌黑的发丝贴在脸侧，衬得她此刻楚楚可怜。她的唇在颤抖着，她忽而扑进朝颜的怀里，紧紧箍着他的腰，埋着脸，沉默不语。

　　良久，她才幽幽说道：“我又看见他了……朝颜……”

　　闻言，朝颜微微一怔，复又轻轻叹息一声，扯过一旁挂着的外袍，包裹住曦和的身体。这些儿女情事，是他唯一无法解释的东西。而曦和却是近乎本能地依赖着他，抱着他，直到自己狂躁的心平静下来。

　　然后她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全身赤、裸着。

　　她的脸不禁一红，红到耳根，红到心里。所幸黑发遮着，不甚明显，但这不甚明显却又逃不过朝颜的眼睛，他伸手贴上曦和的额头，皱眉道：“是受凉了吗？”

　　好吧，我确实是因为受凉才这样的。曦和如此想着，连忙放开朝颜，把外袍裹好，这才言道：“去去去，快出去，女孩子洗澡你进来做什么？”

　　朝颜解释，“我是担心你才……”

　　“谁要你解释了！”曦和不禁有些恼意，这个朝颜总是在某些方面如此迟钝，“还不快点出去，你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朝颜知道曦和恼起来颇有些无理取闹的成分，但还是忍不住解释着，不想她误会，“我刚刚并没有乱看……”

　　曦和气结，朝他撒水珠。朝颜无奈，只得放弃解释退了出来。出神地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发觉自己还是不能理解曦和的心态，便只好摇头作罢。

　　曦和沐浴更衣完，便去找朝颜，商议接下来的事情。虽然她一路赶回来，有心休息，但事实不给她休息的时间，鞭策着她只能一直往前走。曦和找了半天，没找到朝颜，但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九离宫，忽而想起了什么，便循着记忆力的路线一路走去。

　　一路往里，一路往里……对，再走过那条九曲桥，穿过那道拱门，便能看见……那面孤单矗立的白墙。

　　白墙上面如今还没有字，但当曦和伸手抚上那面墙时，仿佛穿透了时间，又看到了那四个浓得滴墨的大字——一切放下。

　　她不禁想，那位真正的长公主，也就是她的前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刻下这四个字。一切放下，这谈何容易。

　　越过白墙，继续往里走。里面的格局与曦和记忆里的已不太一样，毕竟相隔了三百年，九离宫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已是不易。曦和记忆力的那个书库，如今也还不是书库，匾额上写着莲华殿。

　　门没有关，像是有谁来过。曦和轻轻地推开门，门吱呀打开的一瞬间，忽而感到了紧张。三年前，一切就是从这个房间开始。她脚步一顿，定了定心神，才复又推门而入。抬眼的一刹那，却倏然站定。

　　树影婆娑，衣袂翩翩；屋中之树，树下之人。

　　历史，有着何其惊人的相似。

　　曦和忽然间记起来，在她被判罪前看见的树下那个男子的脸，不就是朝颜的脸么——可惜，她却一直记不起来，一直悟不过来，直到现在才惊觉，原来是他。

　　他的侧脸还是那样宁静而安详，唇瓣带着浅淡的弧度，不似笑，还似笑。曦和看着他怔怔地出神，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大夏，直到朝颜转过身来，唤她的名字，才从那恍惚中醒来。

　　她走过去，与朝颜并肩而立，仰望着繁盛的枝桠，问：“这棵树……为何生长在殿中？”

　　“因为它原本便生长在这里，只是后来这里又建了宫殿，所以便在殿中。”朝颜的语气中罕见的带着缅怀，让曦和不禁好奇起来。

　　“那为何不把树砍了？”

　　“因为砍不得，砍不去。”朝颜伸手抚上粗糙的树干，闭上眼，似乎看到了过去，“昔年苍神于这棵树下悟道，一昔参悟，一昔成神。树沾染了他的气息，便不是寻常利器可以毁去。所以纵使数千年，树依旧在此。”

　　朝颜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时光的苍凉。那淡淡的，仿佛没有重量，也没有温度的声音，仿佛将曦和带到了辽远的过去，见到了初为神时的苍，见到了那时还不如现在繁茂的菩提树。

　　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那一天，菩提树上长出了唯一的一枚菩提子，菩提子沾染了神辉，自动从树上脱落，落于神的掌心。苍神带着菩提子离开，入世，于是神启的时代，来临了。”

　　“苍神于世间展现诸般神通，传说和信仰便随之而生。但是渐渐地，苍神发现，世间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美好。他赐福于人，但世人皆有恶念，信仰能使人坚定，也能使人疯狂。罪恶，开始滋生，或者说，它一直存在。而就在那时，苍神迎来了第一次涅槃转世，他必须离开十年以积蓄力量。所以，他将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菩提子投向了世间。”

　　“菩提子久浴神光，遂化人形，代替苍神于世间行走。他遵循苍神的愿望，寻找整治罪恶之法，于是——他于铅华山降下神谕，人间便有了苍理司。”

　　听到这里，曦和的心忽然颤了一下，苍理司，苍理司，原来竟有这样的来历。可是她又隐约的感觉到，朝颜的话中掩藏着更大的秘辛。或者说——朝颜能准确地说出这些也许连苍理司也没有记载的故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他究竟……是何身份？

　　朝颜收回手，偏头看着曦和略有所思的侧脸，许久才又开口道：“我很早之前便跟你说，回到九离，你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现在，我把它们都告诉你。”

　　“全部？”

　　“全部。”

　　“其实……我一直只想知道一件事情。”曦和缓缓地说着，面对即将到来的答案，忽然感到了一丝忐忑，“你……究竟是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