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我就是……那颗被神抛入世间的菩提子。”

　　曦和惊愕得有那么一瞬间，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但是心里却还有一个截然相反的念头：啊……果然如此。这真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

　　不！等等！既然他是那颗菩提子，那他跟苍神……岂不是……一伙的？！

　　“自那以后，我没有再回到苍神身边，而是继续在世间行走，寻找消除罪孽的方法。我不断地走着，看着，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年，然后有一天我终于明白，这世间的许多罪恶，其实都源于神。他过分地干预着人世，怜悯着世人的遭遇，于是，创造了异人。可是过度的慈悲变成了恶，正如天赐的能力为异人带来了灾厄，所以，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便是——”

　　“将神从世间抹去。”曦和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却不知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

　　“于是，我等来了你。”朝颜的声音温和如水，但是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便会随风远去。那声音，就像是近在耳畔，却又远在天涯。

　　曦和差点就问：为什么会选择我？但转念又想到，真正的长公主，是真的完成过屠神这个壮举的，虽然神其实没有被抹去，但至少，它曾在世上消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是她呢……她能不能也想长公主一样，做成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你就这么坚信……我能完成你的愿望？”

　　朝颜缓缓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在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啊，就是这个人了。所以，我在这里，在你身边。”

　　“所以……你辅佐我，教我练剑，教我一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杀了苍神？”

　　“我……”

　　曦和忽而打断他的话，又问：“如果我失败了呢？你会如何？”

　　“苍神若胜了，我大约会被他收回，再度变为一颗菩提子，或者，就此消散于天地。”又或者，我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朝颜这样想着，感受着自己身体里逐渐流失的力量，淡淡道：“这几年我频繁地使用力量，苍理司已经感应到了我的存在，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找到这里来。”

　　“是福是祸？”朝颜毕竟是苍理司的创始人，苍理司现在感应到他，也不知会作何处理。

　　朝颜回道：“自古福祸相依，不可妄下定论。但他们信奉的毕竟是苍神，不见面更好。”

　　“那我替你挡着。”曦和说着，看着菩提树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似下了什么决心，道：“我会尽我所能杀了苍神，但不是为了天下，而是为了你。”

　　闻言，朝颜的心忽然颤了一下，眸光晃动的瞬间，那颗菩提树似乎也被风吹着，树叶在微微摇摆。曦和没有感觉到这丝异样，微微抬头，呼吸了一口树叶拂动间带来的清新空气，想起在万国时，他们待在小小私塾里的那段时光，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来，“你答应过我的，若此间事了，我还在这个世界，你会陪我回到私塾里，永远都陪着我。我可不允许，你就这么消失了。”

　　是啊，若她再回不去大夏，那就让她回去万国的那间小小私塾里，终日饮茶读书，看他穿着儒衫，手执经卷，作夫子样，岂不是很好。她没有野心，不奢求别的，只是希望世间不会再有一个北落，让她心痛至如今。

　　所以，不管眼前这个人身份为何，留在她身边的目的为何，不管牵绊着他们的究竟是她最痛恨的宿命还是其他，她都不想去管。但是她一旦决定去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好。”朝颜的眼里，波澜掩去。那树也回复平静，但却好像比方才多了一丝生机。

　　“陛下，梅九爷到了。”屋外，终于找到新帝踪迹的侍臣轻声喊着，恐惊扰了屋中之人。

　　曦和便回头道：“走吧。”

　　两人并肩而出，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朝颜主动放慢脚步，落后曦和半肩。

　　梅九爷候在尧奚殿，他正透过那方铜镜，看着身在边疆的小师弟苏小满。镜中之人手执长枪，玉勒金鞍，正是意气风发。梅九爷坐在镜前，轻抚着铜镜，三千华发披散而下，互相交织。只是仅仅两三年的时间过去，那如墨般的黑发间，竟多了许多银亮的白发。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梅九爷浅笑回头，道：“你来啦，此行可还好？”

　　曦和知他问的是从万国回到九离宫的这段路，便点了点头，笑道：“有朝颜在，我自然不会有事了。”说着，她走到梅九爷身边，看见他头上那明显的白发，眼露忧色，“大哥，你真要去？”

　　“我的脚撑不了多久了，再不四处走走，可就再没有机会了。”

　　“可是……”

　　梅九爷回望着镜中的身影，“这是我欠他的。他为我沉寂多年，我便还他一场浩世之战。”

　　“可是苏总督肯定也不希望你这么做的，你活着，他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争战啊。”曦和又劝解着，希望眼前的人可以回心转意。可梅九爷却摇摇头，道：“阿和，你知道我以前的事，也知道我原本早该死了。若不是当初小满为我逆天续命，又接了断筋，我断不能活到今日。我这条命，是他给的，也到了还给他的时候了。此去随他逐鹿天下，他定也会阻挠于我，但我心意已决，万死不可更改。”

　　曦和沉默了，嘴里再没有能说出反驳的话来。眼前的这个人所经历过的痛苦，是她的百倍，千倍，她不能体会，所以无法反驳。而且，梅九爷在说这些话时，虽语气沉重，但眉眼里的傲气却并不衰减半分，也让曦和放心很多。

　　这样想着，却见梅九爷一摇折扇，笑道：“况且，我可是梅九爷啊，躺在床上垂垂老矣这种事情，怎么适合我？我宁愿轰轰烈烈地死了，让这个天下永远也忘不了我。”

　　曦和无奈，知道此人下了决定那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便只好应允：“好吧，我许你去了。但是你可不准胡来哦，我会立马给苏总督修书一封，让他好好看着你。”

　　“小师弟哪里管得了我，你这不是给他难题么？”

　　“你若胡来，我便让他把你绑了。他可是我钦赐的上将军，就算你是皇帝陛下的义兄，可也反抗不了哦。”曦和打趣道：“况且，你现在又打不过苏总督。”

　　“你这丫头……”梅九爷折扇掩着嘴，笑道：“这么蛮横，我看你以后可怎么嫁人。”

　　“哼，我可是陛下，只有我娶人的理，哪有要嫁人的事儿！”曦和豪气干云地说着，语罢，又回头看向朝颜，“是吧？朝颜。”

　　“确实如此。”朝颜明白曦和这是在逗梅九爷开心，便跟着应和。这几年在那个纷乱的万国，若不是梅九爷百般庇护，曦和的路想必会走得艰难得多。而自从曦和知晓梅九爷的过去后，对这个义兄便更是爱护。所以，这一对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义兄妹，彼此的关系倒比真正的兄妹更牢不可破。

　　“你们两个这么一唱一和的，这是欺负我孤家寡人啊。”梅九爷似是哀叹着，但下一秒，却是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曦和，你如今都成陛下了，朝颜这么跟在你身边，你是打算给他个什么名头？”

　　“这个……”曦和一下也没有答案，回头看看朝颜，倒是询问起他来，“宰辅？太傅？”

　　朝颜本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思忖了片刻，便道：“那就做一个星官吧。”

　　“星官？”曦和想了想，占卜算卦夜观星象这样的事确实也挺适合他的，便点了点头，不作他想。此时，梅九爷又提醒道：“阿和，我此去做事，因为我身怀异人血统的关系，苍理司定然会有所反应，到时你的压力定然极大，需得小心。”

　　“苍理司知道这件事？”梅九爷是半血统的这件事情，曦和也是在不久前才知道的，世间也并未有流传，苍理司难道真的那么神，什么都知道？

　　“知道的人不多，唯东宫一人而已。虽然那位东宫一向不理世事，宽大为怀，多年前也曾庇佑了我一次，但那毕竟是苍理司，异人不得干涉战争的铁律不会因为一人而改变。”梅九爷还记得，那次他为了报仇，血洗海茶商会总部，当他杀了最后一个仇人，执着染血的铁扇站在血泊中，差点因此走火入魔丧失心智的时候，是那位东宫大人的一声叹息，驱散了他心里的煞气。

　　他以为那人是来惩治他，所以他满怀戒备地打算打那最后一场，可那位东宫却没有动他，反而放过了他，让他得以重整海茶，从此一步登天。

　　旧的罪恶产生新的罪恶，如此循环往复，罪，终有一天变成了斩不断的孽。可总要有一个人，来实行宽恕。

　　东宫便是那个希望以宽恕来结束罪孽的人，他在少年染血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清明，于是因为这丝清明，他选择了放过。于是天下多了一个梅九爷，多了一个日益强盛的海茶。

　　“我只是派你去监管粮草运输，物资调集之事，再者兼管军饷，又不是真的上场杀敌，苍理司又能拿我怎样？不管是打口水仗还是玩文字游戏，我还从来没输过。若要真动气刀枪来，我也不怕它，它敢动手，我就把铅华山给推了！”

　　“你好像特别讨厌苍理司的人？”

　　“谁让他们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明明也是爹妈养的，非要装得自己是苍神随便甩个泥人给甩出来的，恨不得还沾了天地灵气，一句话就要让万众伏首。”曦和说着，瞟了个白眼，“就好像明明是婊子，却还要立牌坊。”

　　“你呀。”梅九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得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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