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又一轮杀戮过后，新的尸体沉入江底，又有生命无言地消失于世，自此在没有能寻觅他们的踪迹。白河拿着水桶和拖把，一遍遍地冲洗着沾了血的甲板，但是罪恶的证据能够被洗刷，罪恶的源头却还在。

　　孔雀王倚在船舱门口，俊美的脸上有惨白之色。他嘴里默默念着什么，好像在为亡灵超度，亦或是为了自己能够静心。

　　只有朝颜，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被这杀戮与血腥沾染半点，他的袍子依旧干净，他的表情依旧平和。他就像天上的云，或是湖里的水，澄澈无垢。他走到曦和身边，把一件外袍罩在曦和身上，检查了一下她身上的伤，却没有多说话。

　　却是曦和率先开了口，她望着远天那个快要没入江面的太阳，忽而问：“朝颜，你告诉我，在这诸多星辰里，哪一颗是我？”

　　“你不是不信这个？如何突然问起？”朝颜略有讶异。

　　“我当然是不信这个的。但是你们那么推崇它，自然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只是很好奇，像我这样的人，会是哪一颗星。”

　　朝颜看着曦和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她不是在说笑，是真的好奇，才悠悠开口道：“曦和，是太阳的别称。”

　　“世间千万人头顶的……那一颗太阳吗？”曦和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不可置信的意味，“这样说是不是太抬举我了。”

　　“不会。”朝颜温和的摇摇头，“只是你还没发现你自己的特别罢了。不论是我的预见，还是你的名字，都指向了同一条道路。问题在于，你愿不愿意成为所有人的太阳。”

　　“我……这两天一直在思考你在喜庄里给我提的那三个问题，我思考出了结果，所以我能回答你的上一个问题：像我这样没有什么远大志向的人，注定是成不了所有人的太阳的。但是，我又忽然想到另外一个方法。”

　　“什么？”

　　曦和笑笑，凑近了，眨着眼睛盯着朝颜的脸，“你愿不愿意让我做你的太阳？如果单单是一个人的话，也许我还能胜任。”

　　朝颜一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曦和又道：“你知道我最近屡遭磨难，心里已有变化，心中情绪种种一时也难以抚平。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该走的走了，该决裂的决裂了，唯有你从始至终留在我身边。虽然我至今仍不明白你接近我的动机是否单纯，但是，正如那一夜一样，你是我此刻唯一的支柱。”

　　“你说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为了这句话，我想报答你，至少能为你做点什么。所以，你愿不愿意让我做你的太阳？”说到这里，曦和的语气已是慢慢变轻，声音越来越小，却是略微有些羞怯。

　　看着这样罕见的表情，朝颜又是一滞，且一滞就是长久的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身后传来白河的抱怨声，才算有点醒悟。

　　“喂，我说你们两个，不要在这个时候郎情妾意好不好，掌柜的我要累死啦！”

　　曦和不知道刚才说的话有没有被白河听到，但脸色还是有些不自然，就好像偷情被撞见了一样，即使此刻她的心里，对于朝颜并没有夹杂任何的男女之情。回过神的朝颜却是淡然一笑，看了一眼远天，那抹红红的圆日已经快要完全隐入雾川江的怀抱，晚霞，将江面染成了醉人的绯红。

　　这一抹红是温暖的红，不是血腥的红。

　　只是他们都注定不是能为了这温暖而就此停泊的人，此去上岸，踏足的，将是泱泱天下。从夏烨到南羽，从南羽穿过草原，从草原去往万国，这段被铭记史册的征程，终将在他们心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风吹过原野，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在行走着，在挣扎着。乱世刀光照耀莽苍大地，旧伤未去，又添新痕。没有人能逃得过这场浩劫，就算地处极北的万国，也同样被卷入了新一轮的万国混战。

　　到处都是战场，人们所站的每一片土地，都是名为‘生存’的战场。生活在延续，战争，也在延续。海茶商会当初的那艘楼船还静静地躺在船坞里，百驭一族的人们启程踏上了赎罪之旅，西门关经历着一次次鲜血的洗刷，这个世界，从人到物，仿佛都沾染着罪恶。

　　于是，神明在云端默然微笑，神说：赎罪吧。

　　两年半后。

　　西门关战事告急，南羽大举入侵，夏烨皇帝御驾亲征。是年一月，西门关失守，帝薨。一月十九，二皇子帝江，扬十里白幡，扶柩归都。

　　九离，即将迎来它逝去的主人，也即将诞生王位的新的继任者。

　　而离去三年的长公主殿下，至今未归。这就像是一片阴云，在九离的上空凝聚不散。在这个失去了领袖的国家，百姓们需要一个新的领袖来带领他们走出现在的困境，把敌人从他们的国土上赶走。可是——这个人在哪里呢？

　　如果长公主殿下逾时不归，她将迎来的，夏烨将迎来的，是什么？

　　不过他们还有二皇子，这个愈发有帝王之风的皇子殿下，是他们新的希望。如果长公主不回来，他会是众望所归！

　　所以逾临近九离，帝江的心里就越不平静。已经两年半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得到过曦和的消息，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而如果她真的已经死了，真的不再回来了，那么这天下，这皇位，就是他的！

　　人们无法知道神情悲痛的二皇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更关心新任的皇帝能否将民心凝聚，将糜烂的战事挽救，拯救万民于水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那个他们本来就不了解，感到无比陌生的长公主失去了信心和期待。

　　就算她回来了，如果她是一个比不上二皇子的庸才，那怎么办？

　　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所有人都在等待答案。

　　于是，在一个桃花开尽的二月，春风带来一丝暖意，伴随着帝王的灵柩吹入九离。帝江扶棺而上，整整三百级台阶，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慎重，都要缓慢。因为棺沉重，心亦沉重。

　　他的目光一直平视着前方，不曾有丝毫的动摇，直到看到十四皇子景溪，托着皇帝的金冠站在台阶的尽头，他的目光才闪烁了一下。

　　石阶尽头的广场上，白色的幡随风舞动。玄黑的宫殿一如既往的沉寂无声，广场四周的奢靡桃花和景溪手中的金冠是这里唯一的亮色。

　　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被风裹挟着，拂过每个人的衣角。宫殿四角上的金色铃铛叮当作响，一声浑厚悠远的钟鸣，从殿内传来，直达人心。

　　钟鸣之后，百官跪伏。

　　黑色的帝棺停在广场之上，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声。粉色的桃花瓣从棺面上滚落，而帝江，越过帝棺，走到了景溪身前。

　　他缓缓下跪，在逝去的帝王见证下，在百官的见证下，在九离的见证下，即将代替生死不明的长公主，暂戴帝王之冠。他的脸，无言而沉痛；他的眼，坚毅而决绝。

　　景溪白皙的双手，捧着金冠，即将落下。他的眼神在挣扎着，双手却逃不开这宿命，只能落下。可是忽然间，一声清越的声音接着钟鸣的余韵响起，将他眼中的挣扎化为狂喜。

　　“慢——”

　　清越的声音穿过每个人的耳朵，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确信听见。他们纷纷抬起低着的头颅，循声望去。

　　一匹黑马踏空而来，马上坐着一个黑衣的女子，其貌不扬，其气绝伦。

　　黑马嘶鸣一声落在广场之上，下落的风将地上的花瓣吹起，送出几丈之外。那人翻身下马，转身面对百官，道：“我回来了。”

　　身后的帝江惊愕起身，看着女子挺拔的背影，心知不妙，成败在此一举。遂右手一挥，暗号送出，杀伐骤起！

　　“曦和，你不该回来！”帝江甘冒天下之大不违，强势夺权，欲用鲜血铸就王冠。曦和却转身一笑，“帝江，是你不该回来！”

　　万千箭矢汇成箭雨，破空而来，一瞬之间覆盖了天空。帝江连忙后退，因为这是他的箭，要射向曦和的箭。

　　刹那间，万众皆惊！似乎要看到曦和喋血！

　　曦和看似毫无防备地立于场中，却在箭矢即将近身之时，广袖一挥，数百张黄色的符从袖中连缀而出，环绕其身。曦和双手捏印，朱唇轻启，断喝一声——“破！”

　　数百张符刹那间向外迸发，符碎，无形的力量喷涌而出，裹挟着箭矢倒卷而回！

　　桃花落尽血花杀！

　　射出弓箭的弓箭手们只几个呼吸间，血染九离。金色的铃铛，粉色的桃花，都被洒上了血点。

　　一战惊天。

　　曦和笑着向帝江走去，她说，“我说过了，你不该回来。”

　　二月初二，龙抬头，夏烨长公主归都，取金冠而称帝。

　　二月初十，南羽三皇子，西行归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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