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妾身年少的时候也曾冲动莽撞，做出不少荒唐事来。”她说起自己的年少轻狂，自嘲地笑了一声，但她的嗓音却怎么也不像是一位年长的妇人，所以她此刻用长者的口气说话，着实显得怪异，“往日里自然也有那少年豪杰，对妾身敬慕爱护，但妾身那时自恃美貌，却视他人真心如草芥一般，糟蹋了不少。”
　　她这两句话虽是悔意，但一提到自己的美貌，却依稀有些隐隐的骄傲在里面。万红绫自然能理解她——世间美丽的女子，不论什么时候，总是值得骄傲的。
　　“夫人现下必然也是很美的。”她犹自带了点好奇与憧憬，禁不住便脱口而出。
　　“呵……”那女子果然笑了，“姑娘真是个讨喜的人儿。”
　　这是头一回有人说万红绫是个讨喜的人儿。她不禁怔了一怔，眼眶立时便有些红了。有时候，她实在是太容易满足，太容易被打动的一个人了。这位还没见着面的夫人，难得与她相投，简直可称得上是缘分了。

　　“只是红颜易老，真心难得，这道理我赠给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那女子复又叹道。
　　“不嫌弃不嫌弃。”万红绫忙道，“夫人教诲得是，红绫记下了。”
　　“姑娘叫红绫？”那夫人似是想到了什么，竟又笑了，“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萧撷此刻终于忍耐不住，道，“这名字寻常得很，夫人还是快些说正经事罢。”他话音刚落，已被万红绫横了一眼，“小气鬼！你还不让人进屋歇歇脚，偏让人在风里说话！”萧撷暗自苦笑，心想这姑娘当真好歹不分，她名声已那么响亮，竟还那么容易就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掏心掏肺，她到底是怎么闯的江湖？但他从来反驳不过她，只能沉默。
　　“姑娘不必客气，妾身已是叨扰了，说完该说的，妾身便该告辞了。”那女子倒是善解人意，已先一步开口拒绝，略顿了顿，她又道，“妾身先前说起年少时的荒唐事，还有一桩，却是毕生遗憾。”她说到此处，竟又是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竟让人忍不住也要替她难受。

　　“有一个人，唉，总有那么一个人。”她才说了一句话，竟自又忍不住连连太息，仿佛对这总有的“一个人”，充满了无奈又不舍，复杂至极的心绪，“此人与妾身……也算是同患过大难，同生共死过的……”她实在不是个好的述说者，但她的声音着实好听，所以即便她说了半天也没将这故事说下去，万红绫也依旧听得出神。

　　“……有一日他终于向我家中提亲，可妾身那时偏偏刚与他大吵了一架，他既然不肯低头，妾身又怎好嫁他？”
　　“他……他竟不道歉便想娶你？”万红绫惊愕道。
　　“那争执想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萧撷向那女子道，“他既然诚心要迎娶夫人，兴许未将争吵放在心上。”
　　“哈。”那女子哀哀笑道，“公子说得不错，妾身当时与姑娘想的一样，一心想着要争一口气，万万要等对方认错伏低才罢，现在想来，却是太也蛮横了。而那一桩争执的由头，也不过是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万红绫听了急道，“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也要争个分明才好，不然成亲之后岂不是天天要不自在？”
　　“妾身当时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妾身做了一件追悔终身的事……妾身……妾身拒了他的求亲，甚至还打伤了他一同带来的老家人。”

　　“……那之后才不过两个月，他便娶了旁人，而妾身一气之下……也入了血衣宫。”
　　万红绫听到此处，忍不住道，“他竟娶了旁人？你虽做了错事，可他也不是全然没错呀，怎么……”
　　“……萧公子想必已明白此中道理。”那女子复又问起萧撷。
　　“明白。”萧撷有些无奈，他自然知道，这女子年轻的时候，已然不是娇蛮任性，而是霸道粗暴了，世上哪有一个男人能忍得了这样的妻子？即便再貌美又如何？他想到这里，忍不住瞥了一眼万红绫。她正疑惑地望着他，一下与他四目对个正着。
　　于是他暗自又叹了口气。
　　“只是世事无常，妾身自认为被他负了这么些年，对他恨之入骨，此次重入中原，却不想……发现他竟也一直感怀当初意气用事……”
　　“他……唉……他竟也因妾身入了血衣宫而自责不已……”那女子此刻声音又带了些哽咽，犹似柔肠百结，不得转圜。

　　“那，那不是挺好么？”万红绫想不明白，既然他们已冰释前嫌，还有比这更好的事么？
　　“姑娘可是忘了，妾身先前说……他已娶了亲，有了家室……”
　　“夫人此次来寻萧撷，可是那人出了什么事么？”通常情况下萧撷很讨厌接话，可他若不说话，难保万红绫又要说出些“有了家室又如何”之类的话来，平白被人笑了去。
　　那女子顿了一顿，道，“公子猜得不错，那人得罪了一个恶人，那恶人趁其不备，便对他的孩儿下了毒手。”
　　“他的孩儿被人用乌金针封了大穴，此生习不得武，若非及时发现，恐怕性命也难保……”
　　金针封穴？！万红绫听到这里，禁不住皱眉道，“这样还不如杀了他干净。”金针封穴，于习武之人来说，便是废了，还是废得不能再废！

　　“幸而最近他访遍名山，终于寻得了一株火玉莲。”那女子的话语里，微微带了欣慰。
　　——火玉莲者，性奇难养，多生于熔流叠瀑，奇危之地。
　　萧撷是个懂医的，自然知道火玉莲是多么的难得，他叹口气，“我一直以为火玉莲是前人编出来的。”

　　“萧公子既然识得火玉莲，想必也会用那洗髓剥骨之法来替他解那金针封穴之痛了……”那女子此刻轻轻笑出了声，“妾身料想若有一个人来请公子救人，公子未必会救，但若这人再带了一株火玉莲来求，求公子用洗髓剥骨之法来救人，想必公子是不会拒绝了……”
　　岂止是不会拒绝？萧撷一时间颇为动容。天下间有哪个学医的竟会将珍贵的药材与罕见的病例给放过？他正色道，“他即便不来求我，若让我去求他，我说不定也会肯的。”

　　万红绫此时笑道，“既然如此，夫人就不用担心了，这是他赶上的好事，何来什么‘不情之请’。又能救人，又能让他长长见识，简直一举两得，非救不可了。”
　　可是她此话一出，一时间却无人答她，竟自沉默了。

　　天下间有哪个女子竟会为了情人与情敌的孩儿前来求医？况且她即便不来，难道那孩儿的亲生父母，竟不会来请他么？
　　“公子博学多识，既然懂得洗髓剥骨之法，那么，可听闻过养心蛊一说？”
　　萧撷点点头，“我知道。”
　　养心蛊与火玉莲一样，都仅仅是他在书扎上见过的东西。
　　书上说，养心蛊能让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但养心蛊的培养之法却歹毒至极，需得寻一个与养蛊人亲近的人，将那蛊种在其身上，百日之内，那寄主便会慢慢化去，融成一捧水，而养蛊之人，则如脱胎换骨，再得青春生机。这闻所未闻歹毒至极的养心蛊，唯一的解法却也是用火玉莲饲之。

　　他想到这里，禁不住一愣。那女子又道，“公子既然知道，妾身便恳求公子，若那人来寻公子的时候，是要将火玉莲用做解养心蛊的，便请公子万万不要答应。”
　　火玉莲的用法，他自然分得清楚。用作饲蛊之用，是磨成粉，而用在金针封穴上，则是熬成汤药，传说火玉莲遇水则化，须得整株用药。所以这一株莲花，竟是救不得第二个人的。

　　“为什么竟不答应？养心蛊又是什么？”万红绫听得一头雾水，忙不迭问道。
　　她看向萧撷，萧撷却不看她。
　　萧撷的目光，从未如此锐利，便似两把利刃，想要穿透那红色的轿帘，“未知这中了养心蛊的又是谁？是夫人么？”

　　“夫人也中了蛊？”万红绫惊道，“萧撷，那你便快替夫人瞧瞧！”
　　“谢姑娘关心。”那夫人温温软软的话语自轿里传来，“萧公子却也是多心了，妾身难道竟为了旁人的孩儿，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这句话，也正是萧撷想要问的。
　　万红绫怔怔地瞧着那红色的小轿，“夫人，那究竟是谁中了蛊，为什么那人竟不救自己的孩儿，还要先救他？”

　　“此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讲清高，最爱傻义气。”说到了那人，这轿中女子的语气禁不住微微上扬，“有一个故人，曾救过他的性命，那故人中了养心蛊，他便觉得，救他是自己的道义，责无旁贷，即连儿子都不顾了……唉……妾身着实看不过去，妾身与他虽然有缘无分，但也不忍他为了当初这点傻义气，便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姑娘，你说这道理可对么？”她说罢又问了问万红绫。
　　万红绫此时只觉心乱如麻，为什么眼前这女子说的故事竟那么凄惨，“两个人只能救一个么？”她问萧撷，又似是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我若是他……我若是他……说不得，也要救那个故人。”
　　她这回答，立时便让人一怔。
　　谁都料想不到，这姑娘竟如此回答。

　　“他孩儿即便不能练武，却也能活着，但故人中了蛊，免不了要死了，当然是救那故人。”
　　“那人出身武林世家，他孩儿若不能练武，姑娘可想过会如何？”那女子依旧柔柔地问她。这一回，她却是一个字都蹦不出了，只因她突然想到了那一天，想到了那个荒庙，更想到了谢纭！
　　那人的孩儿若是不能练武，岂不是，岂不是就要像玉兰山庄那样……顷刻倾覆？！
　　“既然夫人恳求，萧撷自当遵从。”萧撷缓缓叹了口气，终于答应。

　　“如此，妾身便多谢公子了。”那女子谢道，“只是还请两位对妾身的来访，不要多提。”
　　语罢，一只纤纤玉手终于自那轿帘里探出，做了个起的手势，于是那些自始至终安静侍立在旁的女子，终于有了动作。那红色小轿被稳稳抬起，片刻，便顺着来时的山道，不见了踪影。

　　此时那晨雾依旧还未退去，万红绫只觉自己像是做了个奇诡的梦。
　　“她，她必定很美……”
　　“是。她必定很美。”萧撷看着她有些出神的侧脸，禁不住点头。
　　“萧撷，你往后会娶亲么？”她突然之间，竟有些惆怅，不由得问他，“你娶了亲之后，我还能来见你么？”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