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那一日晴光方好，萧撷远远瞧见自己药庐门前晒药的架子上坐了一个人。那姑娘百无聊赖地扯着他的紫藤花，间或不时地向山路的这头张望。她的眉眼生得极美，俊秀俏丽，雅致风流，似乎糅杂了江南的婉约与漠北的豪情，一颦一笑，皆可动人。
　　任何一个远游归家的人瞧见这么一位姑娘坐在自家门前等着自己，心情总免不了好起来。但萧撷此刻却是个例外，只因这姑娘不是别人，竟是万红绫。

　　果然，万红绫远远瞧见了他，便高兴得跳下了架子，向他飞奔而来。
　　“萧撷，你总算回来啦！”她高兴道，“我还怕等不到你哩。”
　　他暗自叹一口气，他早该知道是她的，看他谷口那些被荼毒一空的醉心花就能猜到了。万红绫每次来寻他，毒王谷总要元气大伤一回。只因她对这些花花草草，实在是太粗暴了。

　　当然，她不仅对别人粗暴，对自己更是粗暴，只因每一回她入了毒王谷，总有本事将他种在周围的各种毒草碰了个遍。她美丽的面目上黑气笼罩，若非她那霸道的内力压着，恐怕此刻已然毒入肺腑，回天乏术了。
　　萧撷想到此处，不免又暗叹一声——他觉得自己每一回遇见万红绫，总会突然老上那么几岁，生出些许华发来。
　　“我记得告诉过你我要出远门。”他看着她大口大口吃起了米面，不免猜测她究竟是几日里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万红绫抹了抹嘴，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啊，我算了算日子，料想你大约是要回来了，所以我早些来等你。”她的日子，大约是每月二十日那么算过来的。

　　——她吃了三碗面。
　　他突然便有些不忍心了。“听说……玉兰山庄没了。”江湖上早已传开，魔女万红绫去了一回玉兰山庄，玉兰山庄的二公子便被杀了，魔女万红绫去了第二回玉兰山庄，整个玉兰山庄便没了。
　　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竟没有阻止她去玉兰山庄，那天她兴致勃勃地问他，是不是该拿着她大哥留下的信物到玉兰山庄认亲去的时候，他不该沉默的。
　　“唔……”她默默点头。万红绫从来藏不住心事，他料想这必定是段不愉快的回忆，只能又自沉默下去——其实他不爱说话，泰半还是因为他根本不善言辞。
　　“那些人斗来斗去，简直烦死了人，幸好我没嫁过去，不然成天里对着这样的人，烦心事多得可把我噎死。”她笑着对他道，但他瞧见她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这姑娘什么时候竟学会了笑着叹气？
　　他依旧沉默着，半晌，只能问她，“还要面么？”

　　万红绫中的蛊，并不难解——至少对他来说不难。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阿瑶’的姑娘？”万红绫没头没脑地问他。
　　“蛊是她下的？”
　　她点点头，“她很怪异，用的是‘南山派’的身法，但招式又有些不同。”
　　萧撷摇摇头，“没听过。”
　　万红绫发觉自己问错了人，萧撷简直是比她还孤陋寡闻的一个人，怎么能指望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呢？
　　“很在意她么？”他问她。
　　“……其实仔细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万红绫终于还是晃晃脑袋，不再勉强自己去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下回见到她，还是往死里打便是了。”
　　“……”萧撷算了算，已不记得这是第几回叹息了。

　　平日里萧撷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却不代表没人知道“毒王神医”的名号。神医历来是江湖上最吃得开的名号，可惜前边带了“毒王”二字，免不了要让许多人望而却步。毒王谷口种满了有毒的醉心草，传说谷内常年瘴气弥漫，而萧撷本人更是喜怒不定，阴沉莫测，所以他即便有“神医”这个名号，来寻他治病的，却反而寥寥无几。
　　其实这正是他喜爱毒王谷的地方。但每一回万红绫来过之后，他的清静便很快会被打破。

　　那天清晨，薄薄的雾霭尚未退去，他正在修补那些被万红绫拔去的醉心草。远远的山道上，竟自来了一乘通体绯红的小轿。
　　这顶小轿竟在崎岖的山路上稳稳地行来，行速惊人，如履平地。但更奇怪的却是那抬轿的人，她们面上蒙了一层薄纱，穿了轿身一般的绯色衣衫，竟是几个女子。才不过短短一刻，那轿子已到了近前。而那滴血也似的红，更是让人心惊。
　　那些抬轿的女子脚步如飞，竟无半分沉滞，轿前轿后，另有四个蒙面少女，各抱一柄长剑，与那轿子不即不离，侍立在侧。

　　“这位可是萧撷萧公子么？”那轿中人的声音婉转动听，软糯悠扬，稍带了点吴地的口音，却丝毫也不突兀，任何人只听了这一句，恐怕都要忍不住对这轿中女子生出点遐思，料想竟是怎样一副绝世容颜，才竟配得上这样的嗓音。
　　“正是正是。”他还没有开口，旁里的万红绫竟已替他作了回答，“姑娘是来求医么？哪里不舒服么？”
　　萧撷不知她这是不是为了偷懒，只因自这怪异的小轿出现之后，她已早早停了手下的活，单单瞧着她们出神。

　　“多谢姑娘关心。”轿中人仿佛也没料想到万红绫竟如此热情，扑哧一声已笑了出来。她这一笑，便又如银铃摇响，清脆动人，“不过妾身非为了求医而来，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萧公子答应。”

　　“多谢夫人看重，但萧撷不觉得有什么事是血衣宫都做不了，而须得假手萧撷的。”萧撷此刻已横过了一步，有意无意遮住了万红绫那略有些痴迷的目光。
　　万红绫被他一挡，瞧不见那轿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心中陡然生出一点惋惜。但听了他的话，终于醒悟过来。这些女子竟是血衣宫的人。
　　以前夏日里乘凉的时候她曾听傅离说起过血衣宫，据说血衣宫的女人到哪里都是一袭绯衣，光彩夺目，明艳动人，仿如仙子驾临，姮娥转世，只要见过一眼，此生便了无遗憾。他说的时候一脸向往，以至于她后来偏爱绯衣，也多少受了血衣宫传说的影响（当然她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别人）。
　　不过血衣宫的名声与他们魔教一样，都不太好，据说血衣宫的初代宫主是个为情所困的苦命女子，所以创立了血衣宫及一干惊世武学之后便深居简出，再不露面，而血衣宫也历来只收些女弟子，江湖上谣传她们都是些被人抛弃的女子，她原本觉得这说法有些无稽，但一直以来，若是被血衣宫的人知道谁负心薄幸，那人总免不了血衣加身，万劫不复，她又觉得这传言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无风起浪了。

　　“公子不必过谦，此事虽是不情之请，于公子却可算得上是举手之劳，小事一桩。”那女子被拒绝了却也不恼，依旧缓缓道，“公子不妨听妾身一一道来，再作决定。”
　　萧撷依旧沉默着。那女子复道，“想来那边的那位姑娘若是听闻妾身的遭遇，也必定不愿袖手旁观的……是么？”
　　她的尾音里已自带了点蛊惑，令得万红绫禁不住便要点头应承。可惜她终于还是定了定心神，“夫人若是单单向我求助，我必定帮忙，可萧撷若是不帮你，我却也没法替他做主。”
　　“呵……”那轿中传来一声轻笑，“姑娘倒是个坦白的，只是姑娘莫要看轻了自己，妾身觉着，若是姑娘答应，萧公子必定不舍得拒绝妾身了。”

　　萧撷觉得自己的脸色必定很难看。
　　这轿中的女子分明在说万红绫与他交情匪浅，不同一般。他被她随口说说是不打紧，横竖他是个男人，但万红绫虽然痴长了那么些年 ，却还不过是个姑娘，被她这么暧昧地调笑，她说不得还兀自傻傻地分辨不清哩！只因她阿爹阿妈和兄长俱都去得早，她即便是想学这些弯弯绕，又竟从哪里去学去？
　　果然万红绫已自傻傻地问道，“夫人怎么那么笃定他竟会听我的？”

　　于是那红色的小轿里又传出了笑声。
　　萧撷皱眉道，“这位姑娘天真蠢钝，万不及夫人，还请夫人莫要拿她取笑了，夫人有什么不情之请，只管明示，萧撷能帮到的便不会推辞。”
　　他难得说那么多话——好累！果然万红绫就是个麻烦！
　　但万红绫兀自还不领情，她双目圆瞪，有些恼怒，“我哪里蠢钝了？你说说明白！”
　　“公子可真是失言了，”那轿中人此刻终于端正了语气，道，“这位姑娘是天真得娇憨动人，并非蠢钝，况且姑娘没有什么是不及妾身的……”她说到这里，竟幽幽叹了口气，“反倒是妾身却要羡慕姑娘呢。”这句话已全然没了先前那暧昧轻浮，却多了几分惆怅，仿佛她遇见了什么哀伤的事，却竟无法可解。
　　任何听了她这句话的人，恐怕都不忍心袖手旁观了。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