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很快，谢纭便发现此刻并未天明，这微光竟是来自那水潭方位。他抬目望去，便见这潭里已开遍了奇怪的花儿。

　　这光亮便是那花瓣发出，这奇花形似莲花，却比之寻常要小上许多。更为奇特的是，这莲花也有浸润在水中绽放的，令得水潭深处亦有绯色光芒隐现，竟似散落星光投映在潭水之中。此际水面上依旧有水气蒸腾，更令得这绯光如梦似幻，难以捉摸。
　　若非在如此情形之下瞧见，这景色亦可称得上极为美丽了。

　　万红绫的消失，难道竟与这怪异莲花有关？

　　幸而下一刻谢纭便瞧见了万红绫的外衫。
　　它们被叠得整整齐齐，正安放在岸边岩石之上，这当然与她平日里给人的印象相去甚远，可他仔细瞧去，却正是她惯常的叠法。
　　这令他突然升起一个荒唐念头——难道她竟是自个跳入了这潭水中？

　　他尚在疑惑，便见潭面水气突地一搅，水面更是一阵翻腾，眨眼便自水里上来一人——却正是万红绫。

　　“你醒啦？”她翻上岸来，长长舒一口气，将挽起的长发放下，狠狠拧了一拧，“我原没想吵醒你的。”她的语气欢快，竟仿佛有什么高兴的事。
　　她刚离水面，衣衫自然全紧贴身上，此际周遭虽是昏暗，但依稀能瞧出她身姿曼妙动人，谢纭当即侧过身来，将那外衫抛向了她。
　　“快穿起来。”

　　他这般冷淡，教万红绫心中略有不快，但又一想，他亦是怕她着凉，便也不再多话，只依言换好衣裳，复又高兴道，“我们能出去啦！”

　　原来她潜入水底，借着这潭里微光，竟瞧见潭底有两处出口。
　　其中一处是他们当初冲入来的入口，那一处此际依旧有冷水不断流入这热潭中，另一处虽水流较缓，可她凝神瞧去，竟似是有隐隐光亮。

　　“不妥。”谢纭道，“而今仍是夜里，你瞧见的光亮断不可能是天光。”
　　万红绫喜滋滋坐到他身边，不以为然道，“这出口水不急，待会我先游过去瞧瞧，若是没事，再潜回来叫你。”
　　她的发丝依旧散着热气。
　　不知是否因这潭中热水的缘故，她的面颊绯红，眉目不似平日里凌厉迫人，反多了些温柔和婉。
　　这样的万红绫自然生气勃勃，明艳动人。
　　他却移开目光，沉声道，“先前你不吭一声就潜下去，若非好运，此刻已没了性命，而今还说什么去瞧瞧看，万护法是嫌命太长了么？”

　　他呼她为万护法。
　　这让万红绫一个激灵，隐约感到他兴许是生气了。
　　“我水性不差的。”她急急解释，“这潭中央的水虽烫，但只要潜下去，沿着外边些，便有冷水灌进，也还算好。”
　　“而且，”万红绫从怀里捧出一样事物来，先前她已用外衫将之擦拭干净，“我若是不下去，又怎么挖这一整株火玉莲来？”

　　她手中捧着的，正是那发出微光的奇异植株。近处看去，那奇花果然如莲花一般形貌，只是小得只及普通莲花三分之一，那花瓣亦瞧去厚实，此刻在她手中，已不再发出光亮了。
　　万红绫小心翼翼捧给他看，仿似炫耀一般，“这莲花那么难找，这潭里竟生得这么多，真是运气。书上说它摸去像玉一般，还真是哩！”

　　谢纭这才瞧见，她双掌通红，指甲亦有血迹，竟不知她用了多大力气，才在那潭底挖出这一株莲花来。他并未听过这莲花名字，想来她教里必然典籍丰富，令她对各种奇事涉猎颇广。
　　他叹了口气，不知是骂她好还是赞她好，只因他们而今前途未卜，她却能为了株奇花异草奋不顾身，简直有几分痴傻了。

　　“好罢，而今你玩也玩过了，先睡罢，等你休息够了，我与你一同下水，再查探那出口虚实。”他无奈道。

　　经他一提，万红绫当真觉出几分困意。
　　早先她问萧撷讨来医书查看这火玉莲的形貌，也不过是好奇，她知道这莲花世间少有，所以原本亦不抱希望，而今竟能在这山穷水尽之处发现它们踪迹，简直是意外之喜。
　　——这下云绮便有救了。
　　她心下一安，困意便阵阵袭来。

　　奈何正转念间，洞内微光竟暗了一暗。

　　这一暗，两人俱是一愣。
　　万红绫抬眼瞧去，只觉心下一凉，“你……你瞧见了么？”她指着最近的一块岩石，声音已有些发颤，“这儿原先是不是有一株……最亮的？”

　　谢纭点了点头，“它谢了。”

　　“不，”万红绫抿了抿唇，喃喃自语道，“是化了……整株都化了。书上说，火玉莲需整株入药，遇水则化。”
　　——原来如此！
　　她想到什么，如醍醐灌顶，“怪不得……”她涩声道，“怪不得这莲花在世间踪迹难觅。”

　　此刻两人凝神瞧去，便见那潭水中的点点微光自最亮的开始，逐一暗去，不一会，亦缓缓有新的植株自水下钻出，长成，重发出那微弱的绯色光芒。
　　这莲花竟好似琼花一般。
　　琼花一现，只短短一瞬，可琼花谢了必有再开之日，这莲花却仿似一夜间便长成，一夜间便消去，悄无声息。
　　它们生在水中，直到长成了，却遇水化去，一花一叶尤不得存，竟恍若未生。

　　谢纭叹道，“这花确是可怜。生在这荒僻之地已是孤苦伶仃，难得长成，却无人欣赏，更转眼凋零，来这世上竟不知是为了什么。”他怔怔瞧了半晌，又道，“……最可怜是从诞生起就注定了，它们生长便是为了消亡。”
　　万红绫听他这话却大摇其头，“也……没甚么可怜的。这岂不和人一样？咱们从出生那天起，不也知道了总有一日会死去么？
　　“况且它生在这里，自由自在，又哪里在乎有没有人欣赏？”她振振有词，目光亦是明亮清澈。
　　她自出生起便注定了是魔女，及至长成，也时常为世人所弃，可她从没有一日觉得自己竟是该死的，她问心无愧，即便有再多磨难和艰险，即便这世上有再多人不喜她，甚至憎恶她，她都要活下去，也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谢纭怔了一怔，终于展眉笑道，“……你说的是。是我多想了。”
　　见他笑了，万红绫不禁一愣。
　　这仿似……仿似是她头一回见到他的笑容。
　　与王远的笑容不同，属于谢纭的笑，竟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看？
　　——废话，只因他原本就生得很好看。
　　万红绫暗骂自己又在胡思乱想，赶紧闭了闭眼，这才又想起自己的烦心事来。

　　这火玉莲既然遇水即化，她竟要怎么才能将它自水里带出去？
　　她愁眉不展，先前起了的丁点困意，竟立时烟消云散。
　　谢纭见了她这般模样，心中已明了几分，“你在担心这花？”
　　“是。”万红绫道，“我担心，若是那水道极长，不等我将它带了出去它便先化了……”
　　“那你倒不如先担心自己的一口气是否有那么长罢。”他安慰她道。

　　他说的自然在理，万红绫当即屏息凝神，寻了离岸稍近的几株莲花，查看到自己气息耗尽之时，那莲花是否化去。谢纭初时见了只觉好笑，但见她没有停下的打算，只能冷下脸赶了她去休息。
　　可不过才歇下片刻，万红绫便又爬将起来，“我歇好了，咱们走罢。”
　　她见他神色不豫，赶紧解释道，“我想了想，要是到了天亮，那花儿都不见了，怎生是好？光亮照不进潭里去，反是麻烦。”
　　她说这话的时候颇为忐忑，只因她也不知道这花到了天明是否便会尽数化去，只是昨日刚来的时候确实也不曾见过。

　　谢纭想了一想，觉她说得也有道理，遂起身道，“这样，我先去查探，若是我觉得那出口无碍，便来找你。”
　　万红绫将火玉莲小心收好，点头道，“也好，我先等着，可过一会若是你还不来，我便来寻你。”她说得理所当然，却没想过他若不来，必然是因他遇着了意外，那时她才是万不该来寻他的。

　　谢纭揉了揉额角，料想与她是说不通的了，只能点点头，道一声小心，便跃入了潭中。
　　一下水，便见水下黑黝黝一片，只隐约有一些光亮，正是那火玉莲发出的了。
　　他勉力循着万红绫所指方向摸索去，便觉潭水越来越热。
　　不多时，竟几可烫人。
　　他一纵身便向下潜去，果真越向下，水流越发湍急。

　　很快，他便瞧见万红绫所说那出口，他探了探水流，确然是往那出口流去，只是这水流不急，也不知那一头竟是不是活水。他往里望去，便见一缕白光隐隐透了过来，倒也并不似凶险之处。只是他心下犹豫未决，恰巧见这出口处有两株火玉莲正缓缓绽放，不禁心下一动，伸出手去。
　　这莲花根茎埋在这热潭的淤泥中，果然很烫。他早该知道的，万红绫这么痴傻，即便再烫亦不会放手的。

　　他心下叹了口气，正待回转，周遭水流猛地便是一动。
　　——万红绫这个笨蛋，竟来了。

　　她见了他，先是展了展眉，而后却指了指自己怀中，似是在说那火玉莲等不得，接着便双腿一蹬，往那出口处游了过去！
　　——她太不听话了！
　　谢纭想大声咒骂，奈何却开不了口，无法，只能也一转身，跟在她后面往里游去。

　　谁知那水道里也有暗流，初时不觉，不过一会，水流渐急，他见万红绫将将要撞到那水道壁上，赶紧上前一拉，伸手护住了她的脑袋。
　　她的面色渐差，他不及多想，只顾奋力往那光亮处游去，手肘又不知在暗道里撞了几回，终于，在气息将尽的当口，将万红绫送了出去。

　　出得水来，万红绫顾不得喘气，一边咳着，一边赶紧将怀中火玉莲掏出查看。
　　可她伸手一模，那用来包裹的碎布还在，里头却空空如也……那火玉莲竟已化了。
　　——她已很小心了。莫非，莫非它离了水以后不能再沾？
　　她一念及此，不禁哭丧起脸，只觉自己忒也没用。

　　谢纭此刻亦终于浮出水面。
　　他原本想狠狠责问她两句，可一见她这般失魂落魄，到嘴的话竟说不出口了。

　　“不忙着哭，”他缓缓取出一株小小莲花，“先寻点东西把它擦干，不然它要化了。”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