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万红绫醒来的时候，身上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浑身上下，丝丝缕缕的痛隐隐透了出来。右臂更是连抬都抬不起来。
　　对了，她想起，她那时憋着一口气从翠微山庄离开之后，便半路呕血晕了过去。
　　“醒了？”一碗水被递到她跟前，她的脑袋被托起，她口干舌燥，急急喝了两口便呛了起来。于是那人替她顺了顺气，“慢点。”
　　她怔了一怔，泪便落了下来。这一段时日以来，她是越来越爱哭了。可她知道此时此刻绝非大哭的时候，一边哭着，一边便抬手大力地抹着眼睛。

　　“想哭就哭吧，万大小姐。”谢绎将茶盏端走，“我不瞧着你。”
　　“我何时怕你瞧着了？”万红绫硬声道，“你把我带来这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他原本已到了门口，此刻听她一问，却没有迈步，“我好心好意救了你，你就是这么与我说话的？呵，”他轻笑一声，揶揄道，“而今我倒是想哭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去。

　　万红绫撑起身子，缓缓从床上坐起，这才发现这屋内竟装饰得温馨雅致，案头还点了宁神的熏香，竟不似客栈，倒似女子的闺房。
　　她怔怔地坐在床沿，不一会，竟又有一个少女抱着一身女子的衣裳入了来，乖巧道，“姑娘，云儿来伺候您更衣。”
　　“不用。”她拒绝道，“你把衣裳放下，我自己来。”她自小不喜人服侍，她说得肯定，那女孩儿倒也不坚持，果然依言将衣裳放下了。

　　“这是哪里？”她终于忍不住问她，“我昏睡了几日了？”
　　“这里是漪澜阁，姑娘已来这儿两日了。”云儿乖巧地应道。
　　“妓院？”她直愣愣问道。
　　云儿闻言一愣，似是有些难堪，却还是恭敬回道，“是的。姑娘。”
　　漪澜阁的名字她自然听过，那是江湖上最有名的青楼。可再有名的青楼也是青楼。她想了想，问那云儿，“这两日，都是你替我换的衣裳？”
　　云儿点了点头。

　　于是她对她道，“谢谢你。往后我有了钱，便来把你赎出去。”
　　谁知云儿竟一摆手道，“我家主人待我极好，姑娘万万不可。”
　　“你家主人？”难道是谢绎么？可她从未听说玉兰山庄竟还做这等营生啊。
　　“是主人救了姑娘，云儿不过是听从主人安排。”那云儿急急解释。

　　云儿走了之后，万红绫缓缓将那衣裳展开，一阵一阵倦意袭来，便又提不起半分力气了。她想要运气，但气海之内空空荡荡，仿佛半点内力都无了。她勉力站了起来，竟感觉双腿不似自己的一般，整个人头重脚轻得厉害，当即又跌坐回了床上。
　　这算是废了吧。她怔怔地想，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窗边透进来的光亮渐渐暗去，她不知自己坐了多久，终于又有人来了。
　　谢绎端了几个小菜，瞧见她依旧一袭中衣呆坐在床沿，便道，“大小姐怎么了？要我帮你穿么？”
　　“多谢。”万红绫终于开口，“先前我不该那样质问你。”
　　“这算是道歉么？”他又问她。
　　“算。”万红绫干脆道，“你救了我，若要我跪下谢你，也是应该。”

　　“不了。”谢绎见她当真要起身跪下，脸色微变，当即一闪身轻轻托起了她的胳膊，将她安置回床上，“我可不是云大公子，受不起。”
　　他提到云绮，万红绫果然一震。她缓缓抽回他手中的左臂，“其他人怎么样了？”
　　“原本就集结得仓促，去了八十人许，就回来了七个。”他低声道，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串挂珠给她，“这是土长老的罢。”
　　这是……赵二叔的挂珠。
　　她怔了一怔，这才注意到他左手上有新伤，不禁动容，“你们……又去过了？”
　　“没事，”他温声道，“不过去收殓些尸首，那些人还不至于赶尽杀绝。”

　　万红绫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只因这整件事，都是因为了她！
　　如果她不是执意要跟着云绮去翠微山庄，如果她早早便与他分道扬镳。如果她不是这么傻……
　　兴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她想到这里，双拳不禁握紧。整个人一径地颤颤发抖，只字也说不出了。

　　“粥有些烫，放这儿了，凉一会再吃罢。”谢绎临出门的时候，终于又缓缓对她道，“这个时候，他们应是已在‘送灵’了，你若是能走了，可以到后院去，兴许还能赶得上。”

　　可万红绫静了一会，等到终于有力气穿好衣裳出门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了。这地方虽是青楼，内里却极大，幽深清静，此际虽是秋季，却仍有许多树木郁郁葱葱。万红绫缓缓地沿着那长长的回廊走去，一路上并无人迹。一条小渠直直通到了宅院深处，汇入池中，那池子前有一块空地，远远地，她便听见有人在念诵教中的祭辞。

　　那声音清幽而熟悉。万红绫心绪一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那空地已被人清理过了，教中仪式应已完毕，此际只有孑然一人立在中央。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那孤零零的女子终于转过了身望向她，这竟是……竟是火长老宋云苓。

　　“红绫……我终究来晚一步。”宋云苓瞧着她，幽幽叹道。
　　于是万红绫再也忍耐不住，匆匆上前两步，一把便搂住了她，终于失声痛哭。
　　宋云苓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半晌，又温声道，“我已找了人将小妞带去给木长老了。另外，所有身故的教友家小，也都安置好了。”

　　“云苓姐……”不知过了多久，万红绫终于抽噎着停了下来，“阿水……阿水也殁了。”她一个人经历了独孤欢的生死，自他死后，她心中便默默地背负着这件事无处诉说，这是她头一次，终于把他的死讯告诉了旁人，却也是她最不愿意亲口告诉的那个人。只因水火虽不相容，教里的水长老与火长老，却从来最为亲近。

　　果然，宋云苓听罢便是一怔。须臾，才缓缓道，“……我已知道了。他的骨灰，也已自翠微山庄取回来安置了。”只是她一直不想相信而已。这最后一句，宋云苓自然没有说出口。
　　“……那便好了。”万红绫呐呐道。
　　“……他走得安稳么？”宋云苓美丽的双瞳里渐渐氤氲出水气，“他走得……痛苦么？”她小心翼翼地问她。
　　于是万红绫又想起了那一日，洛阳渠上，独孤欢的那个笑容。
　　“……一点……一点都不痛。”万红绫哽咽着，轻轻回道，“就好似……好似睡过去了一般。”
　　可哪有人已身中剑伤，拼着一口气，在水里浸了那么久，还不痛的？

　　宋云苓看着她的眼睛。她自然很了解她，她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她都知道。可这种了解现下却成了一种痛苦，令得她禁不住仰头闭起了眼，“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不……是我害了他。”万红绫终于支持不住，缓缓倒在了地上，头顶抵到了那青石板上，渐渐泣不成声，“……我若不去，我若不去寻他……”

　　“与你无干的，”宋云苓坐到她身边，将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拍抚着她，“当初他回独孤家的时候我没阻他，我还想着，兴许这对他是件好事。对么？独孤世家，呵，多好听的名字。”她似是在安慰她，却又似是自言自语，清澈的女声娓娓道来，“你说，若我当初阻了他，让他与我一起走，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那时候他对她抱怨，“其实我不想回去，可你们一个两个，竟都没有出声留我的。看来我留着也真没意思。”
　　“而今教里都散了，你好好个公子哥儿若不回去继承家业，难道还来与我们抢饭吃？”她揶揄他。
　　“这你就不明白了，那么多兄弟，我算了算，即便现下自己争气，到时候兴许也分不到十分之一。还不如与你们一起喝西北风呢。”
　　“可你终究舍不得你阿爹啊，对么？”她笑着问他。她了解他，他幼时虽遭变故，为至亲所弃，但他从来怀抱了一颗赤子之心，旁人若是拿真心来对他，他便要百倍奉还的。而今他阿爹满鬓斑白来寻他，他竟好让他失望而归么？
　　“……”谁知青年神色不自然地一拧，“哪有舍不得。我只有舍不得你……呃，们。”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
　　对了，那时她是怎么回他的？
　　——我往后，会来洛阳看你的。
　　她云淡风轻地对他承诺。可这承诺，终究化为泡影。

　　她想得出神，这才发现怀中的万红绫已径自昏睡了过去。
　　对了，她逆行真气又大恸一场，而今夜凉，身子终究撑不住了。宋云苓不禁叹了口气，只能将她抱将起来。回到客院里，竟见到一人立在廊边等着，正是谢绎。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