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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情
万红绫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
她当然猜不到,她怎么猜得到,这早已死了的人会活了过来,更且寻到了她教里的兄弟,而他们更为了她,浩浩荡荡来了这翠微山。
她很想哭。
他们是为了救她才来的。他们是以为她身处险境才来的。
若不是因为她,那些弟兄们,赵二叔,怎会死?!
对了,还有阿水。
如果不是因为她那么笨,着了人的道儿,阿水兴许……兴许早便逃脱了,他还会费尽周折去而复返,还会把命留在这洛阳渠上么?
可眼下并不是她哭的时候。
“万大小姐,现下你还觉得云大公子是个大好人么?”黑暗之中,那人冷哼一声,问她。
她伏在他的背上,闭了闭眼,只能把头深深,深深地埋起来。
不多时他便带着她来到了主宅之内。此际这幽暗的山庄之内,也只有主宅灯火通明了。这人轻轻一跃,便带着她跃上了房梁。
此际这大厅之内端坐着的正是云绮。他的眉眼有些倦怠,但他的脊背却依旧挺直。
此刻再瞧见他,万红绫仿佛觉得已隔了许久,心境一时之间竟复杂难辨,纷乱如麻。
云绮似是在看一封书信,而他身后站着的,竟是当日在中州高台之上曾帮过万红绫的少女阿勉。
不多时便有人进来禀报,“公子,庄里尸首已清点完毕。山上的那些正在清理。目下……尚未寻到万红绫。”
“劳烦了,”云绮放下那书信,道,“你让人轮班休息,告诉庄上老少不要提及广云寨与翠微山庄火并一事,就说……魔教来犯,广云寨前来襄助。”说罢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万红绫此刻伏在梁上,却仿如整个置身冰窟之中。
当真是好一个魔教来犯啊!她心中冷笑。她与他同生共死这么些时日,原来在他眼里,她教里依旧还是“魔教”。那人仿佛感到她心绪波动得厉害,竟自握起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她。
“公子在担心万姑娘吗?”那人领命离开之后,阿勉终于忍不住问他。
“当日你在独孤家的时候,害怕她么?”他不答反问。
“……怕。”小姑娘后怕地缩了缩脖子,“公子让我去帮那万姑娘,我真怕她一下跳起来,也对我拍上一掌。”
“……”云绮不再说话,只是又叹了口气。不过片刻,外头吵嚷不止,竟有人闯了进来。来人是江明月与方泉,一起跟进来的,还有两个穿着云家衣裳的男女。
“云绮,事到如今,你究竟想要在我翠微山庄做什么布置?”江明月一进门便劈头盖脸地质问她 ,“你早已知道魔教会来对不对?!那假冒的阿善公公也是与你串通的对不对?!”
万红绫听到此处,禁不住看向了那人。他此刻专注于屋里的动静,察觉到她的目光,竟裂嘴对她笑了一笑。他既然装作阿善公公,却又破绽百出。他在帮她,但这件事到头来,却只是引发了一场猜忌和灾祸。
她想到这里,不觉又对这人瞪了两眼。只是他既然是她教里寻来的,那必然与云绮无关了。
江明月却显然不那么想,只因事到如今,只有云家人毫发无伤,简直像是专等上门来捡便宜的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她自然耳熟能详。只是她从未料想过,真有一天,这事竟然发生在她和云绮之间。
“与魔教勾结罪名实在重大,恕云某人万不能领。”云绮道。
此际这花厅之内只有几个云家心腹,云绮的自称却还是变换为了疏离的“云某人”。江明月何等伶俐,当即脸色变得煞白。
她原以为他对她总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而今一瞧,难道他先前对她和颜悦色,才反而是权宜之计么?!
“云绮!”她怒道,“你而今趁我翠微山庄遭劫之际率门人登堂入室,究竟安的是什么心?!你与那魔教妖女一道,又究竟打的什么盘算!”她的嘴唇颤颤发白,这几句说完,几乎昏然欲倒,然而云绮神色未动半分,依旧冷淡斥道,“夫人不顾翠微山庄百年清誉,执意趟这浑水,引火烧身,而今令庄内众人受累,难道还不知反省么?”
万红绫闻言又是一怔,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云绮翻起脸来竟也能如此自如,毫无犹豫。
所以他当初与江明月相处甚欢,对她和风细雨,竟都是些虚与委蛇么?她想到这里,不止背心发凉,心中更是百味陈杂。这些日子以来两人相处的点滴更是翻覆不绝在她眼前浮现。她突然有些辨不清,这个云绮竟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云绮了。
趁她愣神的当口,那一直伏在她身边看戏的“阿善公公”却陡然拍了拍手。
“妙极妙极!”他哈哈笑道,“这出戏当真妙极。”
屋内众人自然也是一惊。
这人就似一只鹏鸟,眨眼就从梁上掠下。
“还不动手?”他不知是对谁说了一句,下一刻,几乎是足不沾地地向云绮袭去。
万红绫自然看得分明。她前一刻还在为云绮的态度难受不已,这一刻,却要眼见得这人将云绮毙于掌下了。
她浑身依旧动弹不得,绵软无力,调息运气,气海中竟半点也无回应。无奈之下,她只能尝试逆行真气逼毒。她记得当初她大哥教她的时候曾经被阿爹训过的,说这法子简直是在悖逆天道,自寻死路,
可现下她一点法子都没有,唯有一试。
她正自勉力运功逼毒,屋内却已发生了大变故。那云家的两个护卫此刻上前与那“阿善公公”缠斗在一处。他的掌法诡异,几乎瞧不出派别。而那两个云家人似乎也非泛泛之辈,此刻他以二敌一,堪堪势均力敌。
与此同时,屋内又有一个人动了 。他刚才那句“还不动手”,显然就是对这个人说的。
这人的长剑很快,也很准,它竟直直地朝着云绮而去了。
“方泉!”江明月一声惊呼,犹自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变故就发生在顷刻之间。
云绮的左边是那已被惊住的小姑娘阿勉,而他原本就是不会武的。此时此刻,他即便是会武,恐怕也很难防住这猝然的一击。
他瞧见那剑光就在眼前,不及思索,下意识地将阿勉拉到了身后。而这短短一瞬,他也只来得及做这一件事。
只是下一刻,这生死关头的一瞬间,有什么人突然飞扑了过来。于是他听见利刃划破血肉的声响,听见裂帛之声。更听见姑娘的呼喊。
有什么人替他挡下了这一剑。温润的鲜血溅到了他身上,溅到了他眼里。
而他的眼瞳亦乍然收紧。
——是江明月。
前一刻,他还对她视同陌路,她还对他咄咄逼人。这一刻,她却为了他奋不顾身。
云绮懵了。
那方泉显然也是一惊,但他一击不中,立时抽回了长剑,江明月的身子便立时萎顿在地,悄无一点声息了。只是这机会不过也就一瞬的事,他还待行凶,屋外已有云家的人闻声而入。将云绮护在身后。
万红绫自然也将这变故瞧得分明。她原本对江明月怀抱着复杂的心绪,此际见她竟悄无声息了,却反而焦急万分。她死死瞪着方泉,心中默念口诀,真气却止不住在体内乱窜。
“哟,真想不到。”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那“阿善公公”眼见形势不妙,竟生受了眼前的一掌,身形虚晃,已反身掠向了云绮,他出手如电,不过片刻云绮已被他制住了,“何必如此呢?”
他的声音因了那生受的一掌有些飘忽,但他的虎口此刻牢牢卡在云绮的脖子上,云家众人投鼠忌器,当即停了下来。
“方大总管,你怎么竟然伤了你家大夫人,这可真是罪过。”他叹了口气,语调却是轻松欢快。
方泉此刻亦拾剑站到了他身边。
“这女人心心念念着云大公子,怎配当得我家大夫人。庄主当年为了她呕心沥血,也不过被她当个笑话。她有今日,难道不该么?”他的话语冰冷无情,似乎他先前刺了一剑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当真该死的人。
此刻已有云家人上前查看江明月伤势。
可下一刻,阿勉已自哭了出来。她的公子此刻还在对方的手里,可她却已控制不住地为江明月落下了眼泪。
——只因江明月已回天乏术了。
云绮瞧见鲜血自她衣衫上印出来,大片大片,怎么也止不住。她的脸色惨白,毫无生气。
昔年天下第一的美人,顷刻间便香消玉殒。
——云哥哥,你……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云哥哥,我要嫁人了……
——云绮,我恨你!
她这辈子若是不遇见他,是不是会更快乐一些?
“云公子,你是不是很庆幸?”那“阿善公公”凑近了问他,“要不是她,现下躺在那儿的就是你了。”
“你究竟想做什么?”云绮闭了闭眼,到再睁开的时候,他的眼里已无波澜了。
方泉和此人有勾已是摆明的事实。此人身份诡异,心机深沉,似乎更怀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与云公子无怨无仇,我原本可没想过要杀你。”那“阿善公公”道,“当然,大夫人这样的美人,我是更不会对她动手的了。”
他高声道,“云公子,大夫人的死我很遗憾。但这都是方泉一人所为,与我无干。”
方泉此刻在他身侧,冷哼道,“你倒是撇清得快。”
“云公子,”他并不理他,续道,“我此刻只愿全身而退,你若是答应,我保管你毫发无伤。至于方泉,”他说罢瞧了方泉一眼,笑道,“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也无意参与。”
顷刻之间,他便将自己的盟友给出卖了。
云绮皱了皱眉,他明白这人若是要全身而退,必然不会在此刻杀他。
可他不明白的是,他竟为什么要在此刻,在他的面前,与方泉划清界限,与他翻脸。这平白无故多出的变数,究竟是为了什么。
方泉果然脸上一变,道,“你敢过河拆桥?”
“有何不可?”那人无赖道,“你原本也答应偷偷地向我们万大小姐通风报信,里应外合,助我救她,可你先前在那谷里是怎么做的?”
他先前两面三刀,而今他过河拆桥,正是再公平不过的。
于是下一刻,方泉又动了。他的剑刺向了云绮。
此刻他离得云绮极近,陡然发难,简直避无可避。
而他身后那人,却突然又仿佛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他对他的死活竟半点也不关心。
阿勉的一声惊呼已然出声。
下一刻,方泉的长剑却折了。
不止折了,他整个人更被一掌拍中了心脉!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那么轻易折了一个人的剑,更那么轻易就废了他。
唯有万红绫。
也只有万红绫。
房梁已被踏破,万红绫几乎是从屋梁上砸向了方泉。
她此刻一出现,自然引起一片惊呼。
云绮当然也瞧清了她。这真是太漫长太漫长的一夜了。他喉咙发紧,竟半个字都唤不出来。
“放开他。”万红绫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对那人道。
“大小姐说放,我岂敢不从。”谁知那人竟从善如流,不过一瞬,他已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制住云绮的手被松了开,他当即便是一个踉跄。
万红绫瞧着他,他却没有看万红绫。他瞧着的是江明月。有护卫上前扶住了他。他走到江明月近前,俯身瞧了瞧她。
她自然已不能再看他,再拘着他,或者再对他发脾气了。
她的发丝散落。她原先那么美,此刻却如此狼狈。他的眼禁不住也红了起来。可他终究没有落泪。
“敢问万大小姐,在那儿看了多久的好戏。”他问她,却依旧还看着江明月。
“你……你不要伤心了。”万红绫嗫嚅道。她逆行真气,逼出了那独门迷药,此刻四肢百骸像有千万根针在刺似的疼痛。
她原本凭着一股怒气并不发觉,此刻瞧见云绮如此魂不守舍,却半点怒气都发作不得了,当即觉得浑身疼痛都泛了出来,“她既然是为了救你,也便求仁得仁,你一切安好,她才能安心……”
然而云绮仿佛未曾听见她这话,继续道,“云某人感激大小姐先前相救之恩。”他叹了口气,“可她……可她却也未曾害你啊。”
“什么意思?”万红绫听出了他话中有话,陡然之间便是一个机灵,“你……你在怨我先前没有救她?”
“云某不敢。”他道,“大小姐能救下云某,云某已然感恩戴德。”
“是,我是不喜她心思莫测,但我没想过要她死。”万红绫道怒道,“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确实也不想救她。她与你,都不是什么好人!”她说到最后一句话,已禁不住带了颤音。她原本要问他的,关于赵二叔,关于弟兄们,可此刻她却一句话都问不出口了,仿佛这答案已然揭晓,而她不必再问。
“云公子。”那“阿善公公”原本只是小心地候在一旁,此刻却道,“你看错我家大小姐了,我们从未想过要杀你,我先前出手不过是为求自保而已,只是谁料想这方泉两面三刀,对你痛下杀手,怎好怪我们大小姐?”
“云某怎敢怪万大小姐?”云绮道,“要走要留皆是悉听尊便,以万大小姐之能,恐怕云家上下,万莫能当。”
万红绫的脸色已然一片惨白。
聚英堂的弟兄走了,赵二叔走了,现如今,江明月也走了。
全身的疼痛,似乎都不及心里来的厉害。可她又不知这究竟是为什么疼,为什么江明月死了,她也那么疼。她瞧着云绮,他和她此刻离得那么远,仿佛怎么够也够不到。她原本担心他的安危,才一心想要寻他。而今她却因为了他,疼痛欲死。原来这真是她自己在犯贱,她想。
下一刻,她直直地跪了下来。
谁都料想不到,万红绫竟跪了下来。她的双膝敲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着,她对着云绮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响头。
“云公子,你救过我万红绫,便是我的恩人,从今而后,也便只是我的恩人了。”他们之间,再不可能当朋友了,“当日在独孤家的大恩,我万红绫不说下辈子,这辈子千方百计,必然要报答你的。”
“可从今而后,你我之间的仇怨,桩桩件件,我也都要牢牢记下来,向你讨还!”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的目光坦荡,没有惧怕,亦没有伤心难过。
而他的目光却震惊而复杂。他的眼依旧红着,而他的泪,也依旧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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