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七八糟短文集

作者:七世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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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死鸟


      下面我要讲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系列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千真万确,绝非造假,甚至连艺术夸张的成分都没有。之所以要把它们讲出来,是因为我逐渐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己之力所能克服的东西,就像水满则溢,如果不加引流而任其发展,或许迟早有一天要决堤。

      这个世界上有五花八门的恐惧症,常见的有恐高、密恐、锐声恐惧症、深海恐惧症,西方人中害怕小丑和米奇的也不在少数;也有十分奇葩的诸如花生酱粘在上颚恐惧症、牙医恐惧症等。虽然听上去不可思议,但想必都有各自的成因,推己及人,我能想象遭受它们折磨的人一定不好过。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期特别害怕自己的影子,走路的时候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阴魂不散地追在自己身后,就会冷汗狂冒地跑起来试图把它甩掉。但那段时间非常短暂,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相比之下,在我身上更加根深蒂固、难以摆脱的是另一种恐惧,即对鸟类的恐惧。更确切地说,是对死鸟的恐惧。

      “鸟类恐惧症”——说不上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语的,在听见它的同时我也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并不是个例。我相信对任何人来说,死鸟都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但那种厌恶之情在我这里却要放大成百上千倍,变为某种歇斯底里的梦魇。它并非与生俱来,事实上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见过的每一只死鸟。它们就像诅咒一般,每隔一段时间,当我放松警惕时,就会以最诡异的姿态突然出现,一次又一次地攻破防线。

      一切的开始是在我五岁那年,或者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五岁那年,家里请了一个教绘画的家教。说是家教,其实也就跟现在的我年纪相仿,是个还在大学里读艺术的女生。五岁的小孩子,若非天赋秉异,大抵是不肯老老实实枯坐着学习块面、光影和人体结构的。那位家教姑娘为了让我好歹安静下来,费了不少心思,每次都带着各种颜料和质地不一的纸张过来,变着法子吸引我的注意力。就算是那样,我也顶多画半个小时就坐不住了,这时她就要带我出门去溜达一圈,再回来接着画。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快要入夏了,阳光虽然尚嫌苍白却也带了热度。我们在小区的绿化边走了一阵子,我开始冒汗,就脱了外套坐到了树荫下。我问家教姑娘要不要一起坐会儿,她矜持地拒绝了,大概是怕弄脏自己的裙子。于是我坐在那儿,她站在我跟前,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聊天。家教姑娘的脾气很好,对小孩子也丝毫不厌烦。过了片刻,她催我回去,我耍赖未果,便伸手要她拉我站起来。

      姑娘拉起我正要走,突然尖叫了一声。

      我抬头看她,她正直瞪瞪地盯着我身后……某一处。姑娘一向笑眯眯的,我还从未见她露出过那么失态的表情。我莫名其妙,她却一把捂住了我的眼睛。

      “别看了,走吧。”她说。我哪里肯听,一个劲地挣扎。

      姑娘拽着我往回走,我甩开她的手,踉踉跄跄地回头。

      在我刚才坐过的地方,是一只黑色的大鸟。鸟的眼珠呈现出不透明的灰白,整个身体以一种极端扭曲的姿态嵌在黝黑泥土里,仿佛大地本身的衍生品。如果没有那似张非张的双翼和散乱的羽毛,我未必能分辨出那是什么。

      我那天穿着一条薄薄的七分裤,站起来之后才觉得屁股后面的布料湿漉漉的。

      我五岁,模模糊糊地听说过“死”,但在那之前还从未亲眼见识过。我是刚好坐在了它的尸体上,还是压死了它?

      这样的疑问就像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我连转开头都做不到,只能一直盯着它看,一直盯着它看。姑娘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它本来就死了,鸟没有那么笨的,你坐下去它会躲开的。”她用一种奇妙的、仿佛在跟成年人讨论问题的语气说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呢?

      很多年过去了,我连姑娘的模样都记不清了,那一句话却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记忆之中,那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讲述死亡。死亡是黑色的,潮湿、扭曲、冰凉。

      我慢慢地长大了,上了几年学之后,小时候的记忆也开始模糊。就在我快要彻底遗忘那件事的时候,一个下雨天,父亲清理车库时——他们离婚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既不想也没机会叫他爸爸了,所以姑且称他为父亲吧——他那时候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那天他清理车库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死猫。

      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只能推测是趁着父亲停车时溜进去的流浪猫,却被活活困死在了里面。

      父亲把猫的尸体扔到了小区的垃圾桶旁边。我那时正是一腔多愁善感少女心的年纪,没事也要四十五度望天洒几滴泪,鬼使神差地就撑了把伞去看那只猫。我觉得它可怜,想找个地方埋了它,又没有勇气去碰尸体。就是那样左右为难的当口,从猫半张开的嘴里掉出一块东西,滚落在了地上。

      那是半只鸟。

      我大声地、无法控制地尖叫着,直到妈妈闻声而来,把我带回了家。

      它怎么就刚好在那个时候,在我的注视下滚了出来?如同噩梦中双脚缠上黏糊糊的触角,冥冥中昭示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因果。

      一个月后,我放学回家的路上走过一排低矮的路灯,迎面在灯座上看见一只死鸽子,刚好跟视线平行。它正正对着我,竟然是坐姿,爪子像人一样平伸在面前,上面还绑着一张纸片。信鸽鼓凸的眼睛仿佛在瞪视着我。又一个月后,我在学校的操场上偶尔一抬头,头顶的铁丝网上嵌着一只鸟,还保持着刚撞上网的姿势。又一个月后,教室外的走廊护栏上发现了一只爪子朝天的鸟……

      我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街上,口袋突然变得沉甸甸的,伸手进去一摸,摸出一只死鸟来。

      我考进了一所名叫杭州二中的高中。跟它的校名相反,这高中其实人才辈出。学校一切都好,除了奇葩的晨跑规定:所有学生必须绕整个校园一周后去操场签到,沿路有值班的同学定点监督,将一切抄近路的企图扼杀在摇篮里。寻找监督的盲点、可行的捷径路线、代签的熟人,成了我们校园生活的乐趣之一。那天早上我们寝室六个人集体睡过头,等到寝室长惊叫着跳下床时,离签到截止时间已经只剩五分钟了,就算换做当年的刘翔也回天乏术。无法可想,只能冒死抄近路。

      我们贼头贼脑地穿过走廊,越过教学楼之间的空地,绕过花坛——寝室长被绊了一下。

      你当然能猜到绊到她的是什么。低头看清死鸟的模样后,几个姑娘一叠声地尖叫起来,连声喊着“好恶心”跑开了。我被拖着挪出几步,然后就落在了后面。我双腿发软,浑身发冷。姑娘们再也顾不上管我,朝着操场冲刺而去。空荡荡的平地上只剩下我和一只死鸟,被长长的钉子穿在一起拆解不开。它在我的口袋里,在我的背脊上,在我的发梢悬吊着摇晃,在我的肋骨间振翅挣扎。我弯下腰去,干呕得涕泗横流。

      我没法对任何人讲这些,即使讲了也得不到理解。哎呀,不就是鸟吗,那么小的一只,还怪可怜地死了,是有多矫情才会怕它?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鸟存在呢,它们硕大的巨眼、咔咔作响的喙、冰冷的爪子,还有它们无处不在的死亡!为什么不能去无人的角落静悄悄地长眠,或者干脆死在天空里被风吹散,为什么永远要瞪着白翳的眼睛落在路中央!

      父母离婚的同一个星期,我入读了美国东部的一所女校。

      不同于洋溢着“老子是人才”的灿烂气息的杭二中,新母校隐身于深山老林,迎来送往一代代的女孩,浸染了近两个世纪的阴气,甚至学校的山坡上就有一大片墓地,半夜走去阴风阵阵。美术教室里摆着一只缺了一半牙齿的头盖骨,平日里供我们画素描用,偶尔也被生物老师借去使使,据说是学校的林子里捡来的。就在我入读之前,上一届有个女生毫无预兆地自杀了,她的那整层寝室楼都被弃置不用,整整一年无人居住。再往上数两届,一个老师在早餐桌上拔出枪,射杀了妻子和孩子,然后饮弹自尽。类似在老图书室里梦见一室鬼影这样的怪谈更是家常便饭了。

      如果要拍什么灵异片,那所高中想必是个好地方。话虽如此,也没见有人真的白日撞鬼。姑娘们大体上和平地过着略显与世隔绝的生活,读读书,吵吵架,和好一下,再吵吵架——扎堆的女人还能干什么呢——周末去附近的镇里看场电影逛逛街。说得好听些,简直有点田园牧歌的情调。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环境宜人。环境宜人倒是真的,但路边死鸟的数目也创了历史新高。

      我那时处于一个人生的小低谷,遥远的家四分五裂,身边又是陌生的环境,所以不怎么爱跟人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刷低存在感,以免被叫住聊天却记不起对方的名字。本着这样的原则,那天晚上我发现那间公共休息室里只有两个人时,就走了进去。其实我更想待在自己的寝室里,但寝室里不能连网,而我需要写论文。

      休息室里的两位都是低年级的女生,名字都叫不上来,正叽叽喳喳地聊着男朋友之类的话题。我坐到角落里的沙发上,在膝上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屏蔽她们的声音,然后开始闷头打字。

      打到一半就跑去土豆看视频了。记不清具体是什么视频,总之看得很欢快。

      然后一只保鲜袋从天而降,落在了我的键盘上。

      保鲜袋里装着一只死麻雀。

      我跳起来,电脑掉到地上,耳机也被扯掉了。那两个女生正在疯狂地大笑。其中一人走过来捡起麻雀,抛给另一人,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往地抛了起来。

      “不好玩吗?”她们问我。

      “不,很吓人。”电脑没摔坏,我光速收拾东西准备走开,“你们应该埋了它,或者至少扔了……”

      “可是我觉得很有趣。”一个女生将它照着我的脸丢了过来!

      我拼命想躲,却被粘在原地般动弹不得。麻雀撞在我的肩上,滚落于地。我拔腿就逃,身后还传来她们的大笑声。那简直不是人类的笑声,而是嘶哑的鸟啼。

      写到这里,连我自己都觉得像在写小说,或是什么荒诞电影的脚本。我感觉被疯子包围了,又或者我自己才是疯子。如果世界真的是根据某种程序随机生成的数字,那么我的程序一定被鸟啄烂了!

      第二天在比较文学课上,敦实的男老师抑扬顿挫地朗读:“知更鸟不破坏庄稼,不做任何坏事,只是用它们的心唱歌给我们听。所以杀死一只知更鸟是一种罪过……”

      放过我吧,不管你是谁,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吧,让我赎罪吧。噩梦里的鸟越来越大,口袋已经装不下它了,它舒展开来,升上半空,黑色的翎羽遮天蔽日,它成了无血无肉的不死鸟。

      那之后,我从那所高中毕业,进了现在的大学。我没再看见过死鸟,也许是因为已经不需要了。树荫下的任何一团阴影都是它的尸体,擦着我的耳朵飘过的是它的羽毛,博物馆标本脑袋上嵌的玻璃球是它的眼睛。朋友在旁边闲聊:“看那只鸽子,我想画它的素描。”“你得先想办法把它固定住……”

      我杯弓蛇影。

      顺便一提,我现在是个艺术生。童年时的家教姑娘说不定真的触动了我脑袋里的某处开关,从此将我的人生引向了另一条道路。学校拨款给艺术系,让我们有机会在纽约实习。天气晴朗的周末,我会抱着速写本去广场上写生。

      广场上人来人往。大多数是游客打扮,也有推着婴儿车的少妇悠闲地走过,身边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金发碧眼,东张西望。鸽子扑棱棱地飞来落下,在石砖的缝隙里啄食着什么,又一下子飞远了。一只只都是心宽体胖羽毛顺滑的样子,生命力旺盛的话,我已经不怕了,反而会不知不觉地看上很久。

      于是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

      一只瘦小的鸽子,似乎是哪里受了伤飞不起来,只能慢慢跳着移动。它在树荫下孤零零地觅食着,有人走过也不跳开——这里的行人都会主自觉给小动物让路,它们大概也习惯了。

      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大概走累了,离开妈妈身边,一个人朝树下走去。她并没有留神看路,而是回头望着妈妈的方向。她的影子慢慢罩住了那只受伤的鸽子,鸽子终于察觉到了危险,开始向一边跳去,却速度缓慢。

      小女孩开开心心地转了个身,一屁股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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