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春

　　陆弼林停住了脚步。

　　叶唯真见状开心地笑起来，一路跪过去抱住他的腿。她仰起脸，陆弼林从高处看着她，拿手拨开她眼睛上的乱发。叶唯真则恢复了之前憨傻的状态，喜滋滋笑个不停：“是个宝宝，她自己吓得呜呜哭，呵呵呵呵！”

　　金佩雯显然也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不敢相信，更兼叶唯真疯言疯语，无从判断真假。她试探着对陆弼林说：“走吧，我跟你一块回去看看。”

　　陆弼林转过来看着她，即使是面对这样一个还悬浮着的答案，那份期待与雀跃也叫他花了很大努力，才艰难控制住。他对金佩雯说：“你哪里也别去，替我看好他们。”金佩雯逃避着与他的对视，她明白，陆立煌、贾波、叶唯真，甚至包括她自己，他们就是陆弼林为董小山母子准备的一个“万一”。

　　黄昏再次降临了，街上流光溢彩，车子在繁华之中疾驶。陆弼林坐在后座上犹记得往大宅过问：“田宝军那有什么事没有？”秦怡听他语调平稳，料想还没有事发，但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她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这边一切都好，你放心。即便有什么事，我们老陆家但凡有支血脉在，就不会一直走下坡路。”

　　陆弼林听出他母亲有意将话题引到简儿身上，他并不想继续：“没事就好，我先挂了。”

　　秦怡立即说：“弼林，你听我一句。男人事业要图做大，感情上就一定要节制自己。今天的事我都是为你好，你不要怪我。”

　　陆弼林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没有道别，就挂断了秦怡的电话。

　　到了家里，门户大张，哪里还有一个人的影子。他险些爆发了，从贾波那件事开始的余怒，积累到现在，已经不可遏制到达一个最高点。这时候，上附近游艺园玩了一下午的小漱被领回来了。

　　这个小东西平时跟着董小山，长了不少有恃无恐的主意。她也不管你是不是在不高兴，围在脚边就喵喵地叫啊，逗着裤腿玩啊，总之要闹到你高兴。那负责的阿姨看着人声寂寂，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瞧着陆弼林脸色极坏，连哄带骗要把她带走。

　　刚巧屋里还剩下一个善后的老阿嬷，听见动静，马上走了出来。陆弼林按捺住火气，问道：“我母亲来过了是不是？小山呢，她去了哪里？”

　　那阿嬷说着说着就要流泪：“太太一心都是为大爷好哇，奶奶刚才生产，您一直在这边不大过去，这不好，不好。太太讲奶奶一夜一夜净睁着眼流泪，小少爷没有奶水吃，也要哭，老爷回来了看像个什么样子……”

　　陆弼林已觉得没有耐心了，强压着怒火，再找秦怡。秦怡一直也在等他那边的消息，好整以暇地接过来，说：“外界现在对我们陆家予取予夺，已经到这个节骨眼，我帮不了你什么，不过跟着你爸爸这么些年，我也算是个过来人，知道什么时候替你扫清身边的枝枝蔓蔓。你怨我也罢！”

　　陆弼林艰难地开口：“她到底去了哪里？”

　　秦怡从没听过他的这副语气，心跟着震颤起来，作为一个母亲的威严受到了挑战。“她太特殊了，你们不该啊弼林，这事要传出去，我们陆家是个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再说跟她姐姐是这个关系，我能把她怎么办？”

　　秦怡的意思坚持要把董小山送走，换了是别人家的女孩，金钱产业，拣一样打发了；最不济来个棒打鸳鸯，这都没有什么。坏就坏在是董家这么个身份，当初第一次上门，印象颇好，又听说她长大遭的许多罪，很替她心疼过。谁知道如今，纸糊的美人也学会勾魂了！

　　秦怡找来董燕笙，不过还是拿董小山火伤的事当借口：“你妹妹的事，我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怪我粗心了，见的少，你们也不提。唉，那么好一个孩子，不能为这一样耽误终生。前两天也是她们找我说这事，说现在外头新研发的一个美容项目，要我一起去做。哈，我现在半辈子过去了，哪还有这心思，再说你爸爸刚回来，我也不能丢下手就走。瘢痕治疗的我倒也问了问，之前有类似案例，效果都很好。”

　　董燕笙听到这，心里先吃了一惊。老太太这是要做什么？陆家现在的势头不大好，为怕董瑞国这个亲家再牵连他们？毕竟她跟董小山不是同胞，小山妈妈去世之前很闹过一番新闻，怕也是应该。说起董小山，又或者老太太发觉了她跟陆弼林的事？

　　董燕笙心头打着鼓，嘴上却密不透风：“谢谢妈费心。”

　　秦怡说：“那就赶在一块报了名，价格也可观，这部分我来负责。”

　　董燕笙还来不及细想，惊觉这已是板上钉丁的事。对付董小山好说，她有一百个法子叫她乖乖听话。但陆弼林怎么办，他又怎么可能放手。“妈，钱倒不用……”

　　秦怡立刻说：“知道你们不差这点，但你进了陆家门，诞下简儿，功不可没，想着你爸妈那边也没少跟着操心，看好了，一家人都轻省。多多少少是我的一份心，是对你跟简儿的，弼林那，就不要对他说了。”

　　这话却正中董燕笙心意：“我也是这么想，他这段工作有些起伏，家里的事都尽量不去打扰他。”

　　说话之间秦怡已经拿起电话，询问报名事宜，时间紧迫，说报名表网上就有下载。秦怡笑着对那边说：“我懂什么电脑！”看了眼董燕笙，董燕笙故意没有搭腔。秦怡只得又说：“那你给我传真过来一份吧，填好了再给你。”

　　“报了名交完定金，三两天内就能走。”

　　董燕笙装作惊呼一声：“这么快？”

　　秦怡说：“都是报名预约，晚了恐怕排不上。”

　　董燕笙想了一下，有秦怡的尚方宝剑在手，即便日后陆弼林要追究，还有他自己的亲妈挡在前头，她什么也不必怕了，便说：“那我等下午简儿睡了，回去一趟，听听小山愿不愿意。”

　　已经见过一面，秦怡心里十拿九稳，所以并不担心董小山不答应，倒是怕陆弼林找到家里来，三头对面，事情一戳就破。秦怡不动声色地说：“也好，你过去好好解释清楚，在你爸爸妈妈面前，最好还是以你跟弼林的名义，不然说起来，我这个老婆子倒管的宽！孩子你就不用管了，我跟奶娘能看过来。”

　　傍晚回到家，董小山已经在了。董燕笙前段时间生产的消息，董小山一直蒙在鼓中，还是去了裕园，贾波偷偷告诉她。回来之后，董母催她往陆家走走，一则念在与燕笙姐妹之谊，该去认认小外甥；二来，姐夫弼林为她治病出过不少力，她却对人态度一直不好，现在添人进口的大事，她再不知转圜，那以后索性断了这门亲。

　　话说到这种危言耸听的地步，但看董小山仍旧一脸恹恹。她要上楼，被董母一把拽住，气到不行：“瑞国你倒是管不管，你闺女行事不顾礼数，这是打谁的脸呢？”

　　董瑞国正一个人抽闷烟，电视上播放着本埠新闻，前段时间被借调出去分管财政的一个陈姓领导，临危受命，暂时接替了陆弼林的工作。结亲以来，陆董两家本就两面一体，现在陆家受打压，董瑞国的工作也并不好做。

　　烟实在抽不下去，董母的骂声不绝于耳，董瑞国终于烦躁地站了起来。董母仍在说：“家里不能有事，一有事你不是出差就是上大头滩猫着躲着，我少说也养了你十来年吧，喂不熟，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董瑞国啪一声上前打了董小山一巴掌。

　　打完董瑞国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端着手迟迟放不下。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亏欠小山跟她母亲，她母亲到死也没有名分，窝窝囊囊跟着他，那段时间正是董瑞国下放最艰苦的日子。好在盼星星盼月亮，熬出点成绩，董母找上门来，那时燕笙已经懂事，董母拉着她，叫董瑞国在小山妈妈跟她们母女之间选择。

　　唉，都是大人造的孽，留下来承担的却是孩子。小小年纪的董小山亲眼见证了她母亲发疯以至最后离世的整个过程。娘儿俩本身日子不好过，邻里街坊谁嚼个舌头，等于要她们的命。当时董瑞国已经调回来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得到消息小山妈妈自杀，他赶回去，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大冬天，尸体已经冻得发青，身边只有哭着找妈妈的董小山。

　　他走的时候，董小山还小呢，哪知道董瑞国就是爸爸，那么点一个小人，谁知道多久没吃饭了。小山妈妈自杀之前，也不知道清不清醒，他去的时候只记得炉台上熥着两块红豆面包，火早灭了，孩子又小，就算是小山妈妈有意留下给她，太小，还不会找来吃。

　　疯归疯了，人却还是跟清楚时一样，爱着干净。早期不闹的时候，每天收拾好了，就笑呵呵地在椅子上坐着等着。人漂亮，你说什么她只笑，看不出疯傻。

　　他坐车离开那天，她穿了一件粉白浅碎花的对领小袄，在楼道口看着他的车子，他说去上班，她就信，挂着很骄傲也很开心的笑，走得很远了，回头还看她立在那里对车子摆着手。那是最后一面。

　　他现在看着满脸眼泪的董小山，有一个恍惚，还是十几年前她妈妈死的时候，他去抱起的那个只会哭的小孩子。他也立过誓，要在董小山身上补偿她的母亲。但是现实面前，人往往这般有心无力。

　　董瑞国颤抖着，问董母：“你看这样够了没有？”

　　董母嗄地一声：“董瑞国，是你管教女儿，干我什么事？”

　　董燕笙回来了，董母不想叫人看见家里这副样子，忙搭讪着：“孩子呢，弼林也很久没过来了。”董燕笙全副心思都在董小山身上，但不敢就说明此来的目的，她叫人把从婆家带来的东西交给董母，董母请人入座喝茶。趁这会，董小山已经上楼。董瑞国换了张脸，陪在跟前，那两个陆家家里人接了烟，陪笑着要告辞。董母笑着说：“回去问你们太太好！”

　　人走了，董燕笙才立起眼来：“又为的什么事，哭成那个样子？”

　　董母嘿嘿干笑了两声。董燕笙说：“这是给人看见了，回去了不一定怎么笑话咱们。那边多大的事，脸也不红一个。虽然过着不知深不知浅，干巴巴的，到底是大家样子。你们总这样，看我在那家里也难立起威信。再说小山不小了，俞正不行还有别人，家里住着不痛快，就送她走，这么不死不活的像什么样子？”

　　董瑞国听到这里，显得很不耐烦。董燕笙又怕事情闹僵，换了语气说：“算了，说多了又嫌我容不下她。”

　　上了楼，一拧门把，董小山已经由里头锁住。董燕笙在门外说：“开门吧，话可能不太好听，你要不怕给他们听见，我就这里说了。”

　　等了没有两分钟，门果然打开。她抱着胳膊走进去，看见董小山床上搁着两件衣服，旁边是只小提箱。董燕笙其实心里也没底，问她：“又上哪去？你妈那？”又担心是跟陆弼林一起走。

　　董小山不答一言，只在一旁专心整行李。董燕笙一气之下，将箱子掀了个底朝天：“事到如今，你跟我摆什么谱子？”董小山朝这一滩狼藉看着，低声啜泣起来。

　　董燕笙讶异之余，也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她一哭，就一定不是跟陆弼林走，不然以往有陆弼林撑腰，她万不会在自己跟前示弱。董燕笙把秦怡教她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居高临下地说：“能多带就多带，这是出国，不比去你妈那？”

　　董小山刚要去拣那几件衣裳，立时愣住。

　　董燕笙石破天惊似的说：“预料到这一天没有，傻丫头，陆弼林保不了你啦！”

　　董小山虽然哭着，那眼里还透着倔强，董燕笙极度讨厌她这模样：“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再等你们那点丑事爆出来，这辈子就别想翻身了。这种时刻，头一样他必然会舍弃你，看见没有，始终是这个下场。你不要以为他是个什么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种，男人没有一个不爱权力的。”

　　董燕笙把去法国的资料拿给她，一边说：“还有，确认好了很快就动身。这段时间不要试图去联络他，老太太那边已经起疑心了，你不要自投罗网，拆穿了，穷祸一桩，是唾沫也能把你们淹死。”

　　董小山没去接那叠纸，下午陆立煌的母亲找到公寓，自然不能接受，服下一颗救心丸，又平复了半天。话没有说的很难听，她是那种事情面前首先想办法的人。她没有说眼下陆弼林正面临的困难，反而是由燕笙出发，提到燕笙为人的周到，以及新降生的那个小生命的可爱。

　　这些日常而柔软的东西，珍贵到叫人不忍心打破，而秦怡表现出的态度，也是对燕笙母子维护且爱惜的。她是用这个软钉子式的方法叫董小山知难而退，但是以防后顾之忧，又叫燕笙逼她切实迈开那一步。

　　她相信陆弼林，也知道燕笙的话里有九成演绎的成分，但是见过秦怡之后，秦怡势必也找了陆弼林。她曾经的羞愧难当，如今又转嫁到他身上，还有日后人们的笑话非议……秦怡对她说过一句话：“官场上的事，旋起旋落是方法的较量，说到底没有绝对的输赢。但你们的关系，世不能容，这一点不可更改，他也会因此一辈子不能翻身，这才是输。”

　　董小山深知就里，但她的苦衷对任何人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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