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末爱

　　煎熬的两日过去了，万千学子解脱了苦海，没出校门呢就有扎堆抱着笑的，有窝着抱着哭的，万千神态。
　　黎棠轻松地和身边的同学说笑着走出校门。
　　天空宽阔，空气丰腴，她微笑着仰头吸气。
　　“那啥，第三道选择题答案是C吗？”
　　“C吗？我掷橡皮三次都是A！”
　　“去你的，我还看老师满眼写B呢！”
　　不管那年的数学方程式有没有解对，英语听力有没有蒙对，满天神佛有没有庇佑，总之，遭罪的日子结束了，只剩下纠结到肠子里的怀念和期望，或者像有些人连怀念都不愿再怀念。
　　黎棠回到家没一会儿就听到啪啪的敲门声。
　　那敲击的重音不是熟悉的阿婆惯常的节奏，于是她昂着小脑袋思忖着——烦人精吧？
　　她拿出关了机的手机，开机，一连串的短信和未接电话提醒。
　　拨出去，果然门口同时就响起彩铃声。
　　“干嘛不开门？”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少年大笑，“这孩子真好骗，我都打算走了呢。”
　　黎棠黑线——你个混蛋！
　　“宝儿，开门吧。我知道你家里没人。”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就是知道！”少年傲气。
　　“没人才不能开，咱明天再见吧，我今天心情好不想见你。”
　　“……心情好，所以不想见我？”
　　“嗯。”女孩笑着点头。
　　“……黎棠，那我可喊人了啊，这可是你逼得啊。”
　　“什么？”
　　然后，隔着门女孩就听见少年洪亮的嗓音开了炉，像伏尔加河边喊号子的纤夫。
　　“黎~棠~我……”
　　少年只觉得有一阵旋风袭来，啪——哗——啪！
　　再清醒，自己已然站在门里面了。
　　他笑着，面若三千桃花。
　　她快哭了似的，咬唇愤恨斜眼瞅他，恨不得立刻打包丢进外太空。
　　许辰兮毫无歉意，熟门熟路地往沙发上一坐，一副主人家的模样。
　　“宝儿，别丧着脸了，可不容易结束了惨绝人寰的抗日战争，你就不能给爷笑一个吗？爷最喜欢看你笑了，来，笑一个。”
　　黎棠低头咬咬唇，极其无奈地挤出一个笑来，“我说许大爷，您到底想怎么着啊？这儿不比您独门独院的小别墅舒服吧。”
　　“嘿，你这孩子真不厚道，少爷我都来半天了连口水都不招呼就把人往外赶啊。”
　　黎棠黑脸。
　　“许大少爷，喝完水你就会走吗？”
　　少年堆出酒窝，耸耸肩。
　　黎棠叹气，从厨房倒出一杯清水，却发现那少年已经不在沙发上了。
　　“宝儿啊，你房间里还真是一清二白啊。”
　　黎棠紧张地冲进房间，清水洒了一路。
　　她抓住他拿着桌面相框的手，“许辰兮，你不觉得自己侵犯别人隐私了吗？”
　　少爷淡淡扫一眼相片，那上面是黎棠和另一个肤若羊脂，清瘦清秀的女孩。两人笑得极灿烂，让人想起大片绚烂在阳光下的金色向日葵，完全不似眼前的女孩尖锐的眼底隐着淡淡的哀愁。
　　“这是谁啊？你这么紧张，难道是我情敌？”
　　她夺下相框，放好，把他拉出来，一把把几乎见底的杯子塞到他手里。
　　“快喝，喝完，滚蛋！”
　　许辰兮眼神灼灼地看她，看看空了的杯子和满地的水迹，“宝儿，你就像个迷，有时候真猜不透你。”
　　谁让你猜了，总是霸道地闯进别人的生命里，翻出别人的秘密，却毫不经心。
　　世界是你玩乐的游乐场吗？
　　黎棠忍下愤怒的心，虚与委蛇，“你不用心就永远都猜不到。”
　　少年淡哂，笑，“宝儿，等我把心给你的时候，你可得捧住了。跌碎了，我可就死了。”
　　“没事，你死了我给你收尸。”
　　“靠，这是什么媳妇儿，这么狠毒。这水里不会下了五毒散吧！”
　　黎棠笑着摇头，“不，只下了化尸粉而已，省的分尸，一举两得嘛。”
　　许辰兮大囧。

　　之后等分数的十几天里黎棠被许辰兮折腾地不轻。吃饭，唱歌，逛街，旅行，哪一样都非拉着她不可。
　　不来？不来就赖在她家不走。不开门？不开门就在楼梯口用人神共愤的嗓声大唱悲情版小白菜。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十八九啊，没媳妇啊~~
　　“我说许辰兮，真是人至贱则无敌啊。你还B市文明人呢，就不能拿出点素质瞧瞧啊？”
　　“素质啊，我有啊，我一大把呢，我还是B市优秀少先队员呢，奖状还家里角落窝着呢，赶明儿拿给媳妇儿你瞧瞧！”
　　“呸，别跟我这儿媳妇儿长，媳妇儿短的，我可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就行了呗，甭管是把你丢春运火车站的人海里还是丢清早8号地铁站的人潮里，我保证一眼就能找到你。”
　　“……这辈子还甩不开你了不成……”
　　少年牵着小手，大肆点头——绝不放手！
　　黎棠就纳了闷了，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就喜欢在街上瞎逛，整天托着她南城吃，北城走。
　　——这个店的豆腐脑可好吃了，我小时候最喜欢来这儿。宝儿，你快尝尝看。
　　你爱是你的事儿，关我毛事儿？
　　——小时候觉得这家糖人捏的特他妈的酷，成天幻想着自己长大了也能捏出一个孙悟空来。
　　黎棠握着孙悟空，瞅他，我更喜欢猪八戒。
　　少年眨着大眼睛看她，就孙悟空，孙悟空！猪有什么好喜欢的，连自己媳妇儿都看不住！
　　黎棠黑线。

　　他给她看他小时候的照片，他给她讲他的朋友们，他给她说自己的成长经历，他像是交代政治问题一样，从小到大，无不巨细。
　　于是，她知道了他跟爷爷长大，爸妈长年分居。她知道了他和梁苏木，郭妮，是发小，一个大院玩大，一起穿过开裆裤的铁打关系。她知道了梁苏木，郭妮，于素素，和他都是小学加初中同学，颜妍是初中时才加进来的。她知道了他们几家关系都很好，都住在翰府锦缎小区，所以梁苏木和于素素家都默许了他两早恋直奔领证。
　　其实，她还知道郭妮的妈妈姓陈，和副市长一个姓；其实，她还知道郭妮的爸爸早几年就离开了她家；其实，她还知道郭妮一直都喜欢着许辰兮；其实，她知道的很多很多，只不过，他不知道她知道而已。
　　她望着他口若悬河的绘声绘色地描述，心底熊熊燃烧的火苗是那么难以压抑。
　　你们的世界，是从不允许别人插足的肮脏世界。每一个进去的人都不得干净，妈妈是早早地明白了这道理才带自己逃离的。
　　就是因为明白这道理，她才会在临终前逼她发誓不可报仇，清清静静地上完学，考去S城，过平平稳稳的人生。学会保护自己，尽全力保护自己，远离他们。
　　他们，她早就知道那是指谁，可是，她不得不遵守妈妈的遗言，否则妈妈在地底要怎么瞑目安息。如果，没有得了那似紧箍咒一般话儿，她怕是同归于尽也要上演一出豪门血案吧。那么，这眼前的少年将成为多么好的报复工具，真是诡异的命运，我遵循自己的轨道没有招惹你，你却自己送上门。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贪婪丑陋的黑寡妇，织了恐怖绝望的网等着欢心的猎物自投罗网。
　　她当年认识郭妮的时候，成为朋友的时候，演的是多淡定，多姐妹情深。那个傻丫头太单纯，天真的小眼睛充满信任，她总是因着那眼神像极了江南水乡的某个纯真的女孩才屡屡不能伤她。或者，她也是因着她身边的颜妍，那女孩眼光锐利，似乎能洞察一切，她们每每对视，她总不能安心。她是多紧地保护着她，像护住鸟蛋的鸟妈妈。她羡慕，嫉妒着这女孩，有可以保护的人。不过，她也快要有了，等到她回到她的末末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坚信着。
　　而现在，当她已经习惯了忘记和隐忍，打包好了伤口和行囊，这个傻少年竟然自己缠过来。多傻，多傻的孩子……

　　分数已经出来了，黎棠的成绩过了一本线一些，不算高分，但只要志愿报的得当总算能走个不错的一本院校。许辰兮偏科严重，理综极好，英语却不咋滴，就保了个刚三位数。但是，凭着拿过全国物理大赛的奖，加上他的成绩，B市的重点还是能随他挑的。
　　许辰兮刚得知了分数就打电话给她，他竟知道的比她自己早许多，也清楚许多。
　　他跑来和她商量要报哪个学校。
　　她说，你和我商量个什么，我们不是一个档次的，肯定不能上一个学校。
　　他叹息，所以啊，少爷我只能委屈点陪你了。
　　她吃惊，你难道想和我报一个学校？
　　少年无奈耸肩，戳着她的脸颊，宝儿，你再争气一点多好，咱就能毫不含糊地一起选Z大了。
　　她知道他一直觊觎着Z大的美女如云。
　　她不屑，我也没哭天抢地求你别报Z大啊，你报你的，我报我的，我独自还落得清静。
　　他自是不准的，说什么也不准她离开他。
　　她诧异，你家里都不管你报什么学校吗？随便你的？
　　少年低头喝饮料，老头儿才管不住我呢。至于我爸妈，他们都不在，也不需要和他们商量。
　　从他眼底的落寞黎棠便猜出几分端倪来了，就是这样的家庭才能宠出这么无法无天的少年来吧。
　　——哦，我也不用和家里商量，自己决定就可以。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却又似乎非说不可。
　　少年望她一眼，点头，两人默默无语。
　　自此以后他更是盯紧了她不准动去别的城市的心思。
　　可是，殊不知，那场离别的行程她是早早就定好了的，没他的时候定了，有他了一样不会改。她顺从地装作和他商量着报B市的哪个大学，哪个大学伙食好，住宿好，美女多，帅哥少。装作真的要停留在这里一样。
　　可是，唯有半夜清风吹动窗帘，噩梦惊醒梦者的时候，她才真真切切地增加一份逃离的心。
　　末末的信已经寄来，一切都为她准备好了，只等着她来。
　　她盼望了两年多的时刻终于要来了，她终于要离开这个满目疮痍的家，这个肮脏不堪的城市，再也不用见到那些熟悉却陌生的脸庞，再也不要伪装成谁曾经认识的黎棠。她的新天地在前方。
　　去交志愿书的那一天，他紧看着她。
　　她拿着两份志愿书在门口最后问他，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一定会报Z大，是吗？
　　他心痛地捶胸顿足，可怜状，是啊是啊，我的美女们啊~~可怜我一代才子看上一个才貌皆不全的媳妇儿，自此断了我的红尘良缘。
　　她点点头，表示知会。
　　他惊奇她今天如此安然，安然到让人不安。
　　稳稳妥妥地在他眼皮子底下交了志愿书，他才放了心。
　　她的班主任笑得很温和，说，“黎棠，这次考得还不错，如果不是休过一年学，又不愿做一级，今年的成绩肯定会更好的。对于少学了一年的学生来说，能考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黎棠淡笑着谢过老师，不等她说更多，就和许辰兮出了办公室门。
　　“糖糖，你休过一年学？为什么啊？”
　　她嬉笑着，眼底却浮动着白光，“为了这个时候认识你啊。”
　　“？”少年疑惑。
　　女孩却笑靥如花，拉住他的手，说，“我们晚上去哪庆祝呢？”
　　“晚上我有同学聚会，你和我一起去。”
　　“你同学又不是我同学我去个什么劲儿？”
　　“都是你认识的，妮子他们，只有几个不是，也不妨碍。”
　　“嗯，我考虑下。”
　　“考虑个什么劲，我说去就去。”
　　“嘿，没王法了是吧，凭什么呀。”
　　“就凭你是我媳妇儿！就得听我的。嗯，顺便正式介绍你和我的朋友认识一下。”少年摸摸鼻子不看她。
　　黎棠顿时觉得口舌干燥，她淡淡开口，声音飘忽，“许辰兮，你要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去。”
　　少年歪头看她，期待着从她口中说出的第一个要求。
　　“嗯，你去操场上跑三圈，边跑边喊，我爱糖醋排骨。”
　　许辰兮囧o(╯□╰)o~~
　　“为什么要老子干那么傻的事？为什么要喊爱糖醋排骨？你脑子昨天洗澡的时候进水了？”他戳啊戳啊戳她……
　　黎棠皱眉捂住头，威胁到，“到底跑不跑？喊不喊啊你？不喊算了，哪那么多废话。”
　　她转身就走，又回头说，“许辰兮，你就是一伪娘，连这点事都不敢，我羞于当你媳妇儿，以后别喊我媳妇儿，喊我也不搭理你。”
　　“你本来就没搭理过我！”
　　“切！”
　　少年沉吟纠结半天，上来拉住她手，“成，你首先得告诉我为什么要喊糖醋排骨，不是红烧排骨，清蒸排骨！”
　　女孩舔舔唇，笑得极天真，“因为我最爱糖醋排骨啊！”
　　“靠！怪不得我媳妇儿发育地跟块排骨似的，感情儿是糖醋排骨吃多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极为不满。
　　黎棠一个爆栗敲上来，“流氓啊你！到底要不要跑，要不要喊啊！”
　　少年捂头，泪奔，“跑，跑，喊，喊。那我以后喊媳妇儿，你得答应我。”
　　“成交！”
　　少年边走边郁闷，怎么摊上这么个缺脑子少根筋的媳妇儿，连提的要求都这么“特别”……
　　黎棠向他挥小手绢送行，“喊大点声啊，我就站在这儿看着你！”
　　不一会，操场上传来少年撕心裂肺地嚎叫声。
　　“我爱糖醋排骨……我爱爱吃糖醋排骨的我媳妇儿……我爱我媳妇儿黎棠……爱吃糖醋排骨的宝儿，你听见了吗，我爱你……许辰兮爱爱吃糖醋排骨的媳妇儿黎棠！”
　　听见了，听见了，方圆八百里的人畜都听见了……鬼魂都被你吓跑了……
　　你个傻子，洗澡洗得脑子进水的傻子……
　　黎棠定定地看着向她连蹦带跳挥手的许辰兮，恍然觉得中间隔了一整个世界。
　　那少年跑步的动作像慢动作刻进她的脑海，连同着那鬼哭狼嚎的宣言。
　　那时间流动缓慢，滞止不前，在往后泛黄的岁月里也如此清晰，清晰地每想到一次就心惊一回。
　　她那一刻清晰地看到他们之间的世界是如此千差万别，他是银光屏幕里才有的人，理应过着他们那个世界的日子。
　　她只是观众，最多是路人甲。她尽全力不伤害他，想为他保持心底那一份明净。
　　其实，你还很干净，不必装的那么肮脏，不必被我拖累。
　　我们就还当我们的平行线，我不想利用你了，你也就忘掉我，让我成为你众多的女朋友中曾经的一个就好。
　　黎棠转身冲回办公室，气喘吁吁地说，“老师，抱歉，我想改一下我和许辰兮的志愿。”

　　许辰兮抱着黎棠不撒手。
　　黎棠忍着不推开他，看一眼表，“时间到，撒手！”
　　“宝儿，我再去跑三圈，你再容我两分钟呗。”
　　黎棠吐血……
　　“我是排骨，排骨牌的洗衣板，你不咯得荒啊？”
　　少年摇头，“不咯不咯，我就喜欢排骨~~”
　　黎棠黑线，“给我起开！”
　　一把把他揪起来。
　　许辰兮笑得可疑，“糖糖，你都用的什么牌子的香水啊？Dior？Chanel？范思哲？”
　　黎棠白他一眼，“……我不是那崇洋媚外的人，我只用中国传统老牌子。”
　　“什么？”许辰兮还真想不出来。
　　“……嗯，Six God！”
　　许辰兮掰赤手指想了半天，愣是没从哪个女生那里听过这牌子，最后憋出一句，“一听就是好牌子，咱以后就用这牌子不换了哈！”
　　黎棠憋笑憋得难过，想着，得亏你英语够差！
　　“嗯，好。”

　　晚上约了九点KTV门口见，他忙着去取什么东西，她忙着收拾行李。
　　黎棠把该带的都带着，一共也只收拾了一个包。她回顾一清二白的家，毫无留恋。
　　车票是晚上2点的，她打算和他说清楚了分手便取了行李上车，再也不回头。
　　黎棠跟阿婆打了招呼，说这就走了。
　　李阿婆唏嘘着抹眼泪，给她塞了许多吃的，嘱咐她路上小心。
　　黎棠给李阿婆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说着，感谢您老这些年的照料，阿棠无以为报，阿婆以后若是有什么事阿棠能帮得上忙的，只要讲一声，阿棠一定竭尽全力，赴汤蹈火。
　　李阿婆老泪纵横，扶起黎棠，握住她手说，好孩子，你安心过自己的生活去吧，等你都忘了过去的事儿了，有了自己的幸福了，还能想起我这老婆子，就来看我一眼，我就算是没白疼你了。以前的事儿都掀过去吧，人都是要往前走的嘛。
　　黎棠泪眼着点头，提起行礼再没有回头。

　　傍晚的凉风吹动着墓前的鲜花。
　　那纯洁的百合花轻轻摇曳。
　　她静静地坐在妈妈的墓碑旁边，最后为墓碑擦拭一遍。
　　“妈，我要走了，今天晚上的火车。”
　　“妈，你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很幸福的。”
　　“妈，没有爸爸，我们也很幸福，对吧。”
　　“妈，我要很久都不回来看你了，你自己保重。”
　　“妈，我听你的话，不会去招惹他们的，我一直都很听话。你在天国知道的话也会欣慰的吧……”
　　她恸哭着，只留着抖动的背影。
　　清泪祭土，前尘交叠。
　　晚霞笼罩下的墓碑静穆非常，天国的大门大开，有漂亮的女人站在云端祝福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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