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与华山桃林的清冷相比，玉泉山此时炸开了锅。除了文殊、慈航、普贤三个改入释道的不在，其余众仙都聚集在金霞洞外，不但人到了还带了各类宝贝、各色灵药，差点没把自家洞府整个搬来。广成子等迎风而立，愁眉紧锁，忧心忡忡，朔风卷着银絮自他们发须间掠过，呼呼作响，太乙真人瑟缩在一边，两条眉毛像打了死结似的纠结在一起。万一杨戬救不回来……万一玉鼎师兄出手重了……万一哪吒……唉，他现在终于知道元始天尊当年为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尽量少收徒弟，徒弟多了，师父就有操不完的心啊，元始天尊这绝对是经验之谈，有感而发。可他不知道，就算徒弟再少，当师父的依旧不省心啊，当年哪吒陈塘关自尽，他心疼得几乎发疯，若不是杨戬拿出宝莲雄灯前来相救，他就跟着徒弟一起去了。想到此，太乙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他那宝贝徒弟哪吒三年前在昆仑山与众人合围杨戬，此番玉鼎师兄去了会把他怎么样……他可不想再给他的乖徒儿弄个什么花的化身……想到此，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他太了解自家师兄了，冷洌的外表下有一颗异常炽热的心，平时这颗心被包裹得像块既硬且冷的岩石，一但遇上他那宝贝徒弟杨戬，外面这层硬壳就被瓦解熔化了，严重时会山崩地裂，火山爆发。
　　三年前，杨戬在昆仑被众人围攻，血染清溪，玉鼎真人透过昆仑镜得知徒弟命在旦夕，二话不说，提起斩仙剑就飞奔而去。昆仑仙境自封神之战后就被隔出三界，上古大神把三界的统治权力移交天庭，为维护三界平衡，自己去了三界外的洪荒古地，又在昆仑仙境外加了一道强大的结界，此结界是伏羲、女娲、鸿钧老祖亲手所设，就算是太上老君亲临，通天教主复生也无法破除，当然，元始天尊也是无能为力的。
　　可就是有人不知死活地要破了结界冲出山去，不为别的，就为他的宝贝徒弟——杨戬。玉鼎真人挥剑破结界的后果就是被威力强大的结界反噬而受伤。元始天尊为了安慰自家徒弟让他安心养伤，告诉他这是杨戬命中的劫数，他目前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会受点儿苦，顺手还没收了玉鼎真人的昆仑境，以免他看到不该看到的事一时热血冲头，老命玩儿完。
　　见自家师父信誓旦旦地保证杨戬无事，玉鼎也就没再反抗，只得留在昆仑养伤。谁知，他那宝贝徒弟在华山又元神被毁，真元耗尽，险些魂飞魄散，玉鼎感应到这点，便再也不相信自家那个有点老不正经的师父了，他也学聪明了，不再独自挑战结界，而是提剑直扑玉虚宫。
　　当时元始天尊也和众仙从昆仑镜中看到了华山发生的一切，正作没计较处，玉鼎真人势若疯虎地奔将进来，看到师父，开口就说：“请师尊和众位师兄弟助玉鼎共破结界，我要去带杨戬回来。”语气之强硬，竟是不容任何人置啄、反抗。元始天尊不禁暗自苦笑，这究竟谁是谁的师父啊，他捋捋雪须，略一沉吟，正色道：“徒儿，为师当年答应过女娲娘娘和你师祖，阐教除被天庭封神的弟子外不得擅离昆仑。”
　　玉鼎真人微微额首，随即双目怒睁，横剑于颈，冷冷说道：“你不让我出去救我徒弟，我便杀了你徒弟。”剑随声走，手中用劲，颈间鲜血直涌。众仙面面相觑，登时目瞪口呆，活了上万年也没见过这等徒弟威胁师父的奇景，连阻止玉鼎真人这骇人的举动都忘了，要说例来各门各派也出过不少不肖弟子，都是倚仗自己本领或法宝背叛师门，作下恶行，像玉鼎真人这样用自己性命来威胁自家师父的真是独树一帜，实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仙见此不由得冷汗直流，心里叹道，玉鼎师兄（弟）真乃奇人也。
　　众仙中广成子年纪最长，想到自己徒弟当年在封神之战中惨遭犁耕之祸，心中一痛，排众而出，劝道：“玉鼎师弟其情可悯，其因可谅。我等留守昆仑千余载，对三界之事早已无所萦怀，唯此爱徒之心难以抛却，请师尊率众徒破结界，救杨戬。待救回杨戬，我等随古神共赴洪荒便是。”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遵了上古大神法旨，又全了阐教的师徒之情，众仙也各怀私心地想到结界若破便可得见自家徒弟，心头一喜，均点头称是，哪怕是最后的相见也比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强。
　　元始天尊见众意难违，便也只得应允。下得座来，走近玉鼎真人身边时，轻轻抬手把他那举剑的手按下，施法消了他颈间的血迹，只剩一道淡淡地碧痕，叹道：“徒儿，为师深知你的爱徒之心，你也得体谅为师的舐犊之情啊。”玉鼎真人闻言只觉得心中一暖，双眸中竟有些水汽氤氲。
　　昆仑巍巍，白雪浩浩，仙气缈缈，只见金芒万道，十股雄浑法力合并挥出，结界立破，玉鼎真人不待辞别，驾云直奔华山而去。
　　算算时辰也该回来了，众仙徒劳地在金霞洞外守候。现在除了等待，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赤精子上前几步，向广成子低声问道：“广成师兄，你说依玉鼎师兄的性子，会不会出手重了，直接杀上天庭，毁了灵霄宝殿啊？”广成子不答，心想依这老家伙的性子，一旦火山爆发，还真有可能做下毁天灭地的事来，心下焦急，面上忧色更剧。
　　惧留孙向来少根筋，说话直来直往，不经大脑，此时很不合时宜地捅捅缩在一边，老脸皱成包子的太乙真人：“太乙师兄，你说，这次玉鼎师兄会把哪吒一起带回来么？”太乙真人嫌恶地白了他一眼，故意呢吧，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要是能带哪吒回来，我那宝贝徒弟还能活蹦乱跳么，指不定变回宝莲雄灯了。念及此，一阵后怕，包子的褶皱更多了。惧留孙见他眼神凶恶，挠挠头，走开两步，嘴里嘟囔：“干嘛那么凶，贫道也是一片好心。”
　　正待众仙七嘴八舌，胡思乱想时，白光一道，玉鼎真人已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抱着杨戬直奔洞内而去，完全无视守在洞口的一干人等。众仙见他道袍染血，面色不善，心下皆是惴惴，不敢多问，只跟在他身后陆续进洞，太乙真人自然落在人群最后，一贯有点飞扬跋扈的他决定这次怎么也得装低调，调子高了容易跑调，若引起玉鼎真人的注意，斩仙剑挥将过来，那可不是好玩的，据他观察，依玉鼎真人目前的精神状态，基本上是谁靠近谁倒霉，斩仙剑随时都有可能一剑劈下来，特别是他，去华山前玉鼎真人就很不待见他了，元始天尊也特意把他拉到一边嘱咐他，让他离他的玉鼎师兄远点，不然有什么三长两短别去找他这个当师父的，一切后果自负。教不严，师之惰，谁让他家那个宝贝徒弟给他惹下这等祸事呢。本来他根本不想出现在玉鼎真人面前，可是如果不来，估计玉鼎不是劈他这个人那么简单了，他也许会把整座乾元山都给劈了，何况他也着实放心不下杨戬，呃，好吧，主要也是放心不下哪吒，方才见玉鼎真人并没有把哪吒带回来，大大地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小子应该还有命在。
　　正胡乱寻思着，忽听从洞中传来一声怒喝，如同炸了响雷一般：“寒玉床！没看到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么，让他睡这个，想冻死他！”众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人脸上都有点抽搐，心道这老小子真是气糊涂了，向谁发火呢，这寒玉床也是你自家的好吧，又不是我们放这里的。当下也不与他计较，清虚道德真君上前几步，运用搬运之法把自家洞里的暖玉榻搬来，换去寒玉床，玉鼎真人这才把杨戬放上去，又施法摄来厚厚的云锦被给他盖上，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的。此时的杨戬已然昏迷不醒，他筋脉尽断，除了心脉处还有点余温，身体四肢皆是冰凉透骨。玉鼎真人施法给他稳固三魂七魄后，便颓然坐倒在榻前，神色茫然，如在梦中，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太累了，真是太累了，万年以来从未感到如此疲累过。
　　众仙一个个围了上来，广成子上前给杨戬把脉，见杨戬形销骨立，面容惨白，双目紧闭，两颊凹陷，嘴唇青紫，握住他的手腕竟觉得有点铬手，在那层几近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地呈现出青筋脉络甚至还能看到骨骼。这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样子看得他心里都觉一阵刺痛，这孩子究竟做了什么，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他分明记得离开昆仑时那个冷傲绝尘的背影。若说三界中有人能把这个阐教三代首座弟子伤成这样的，他还真想不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杨戬自虐，据他观察，他阐教第三代弟子多多少少都有点自虐倾向。唉，筋脉寸断，内息混乱，元神尽毁，真元耗尽，法力全无，伤病交集，怎生是好，广成子不由得一声长叹。惧留孙又很不适时地冲了过来，想渡入法力给杨戬疗伤，被广成子一把扯住，低声喝道：“你想害死他。”呆坐在一旁的玉鼎真人立时甩过来一个杀人的眼神，把惧留孙唬得缩到书桌边的角落去了。赤精子拿了天材地宝，万年人参，千年雪莲，还魂草等过来，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把这些吃了试试，好歹死马……”话未说完，自觉失言，急忙提袖掩口，果然又一个杀人的眼神甩过来，啊呸呸呸，不知道现在忌讳“死”字。把东西交给广成子，他也跟着惧留孙一起缩到桌边去了。广成子施法把这些喂入杨戬口中，良久，他竟是一点反应也无。玉鼎真人猛地站起身来，狂吼道：“这些花花草草有什么用，贫道一把火将它们全烧了。”听闻此言，众仙的脸全部垮了下来，好人不能做大约指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形，想到自家种的那些仙草仙花会无辜遭受荼毒，心里那个疼啊。
　　白鹤童子刚走到金霞洞门口就听到玉鼎真人暴怒的吼声，吓得手一颤，差点没把手中的银瓶给摔了，急忙扶住洞门，稳住身形，把银瓶紧紧握在手中。这要是摔了，玉鼎真人不是劈了他那么简单了，直接撕了，碎了。方才元始天尊把这银瓶交给他，告诉他这里面装的是三滴凝原珠，是杨枝甘露的本源所在，有续接筋脉、起死回生之效，让他赶紧送去玉泉山，并阴恻恻地在他耳边说道：“赶紧给你玉鼎师伯送去，不然他病急乱投医，会向你要你的鹤顶红哦。”白鹤童子闻言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摸摸头顶上的红冠，心想这是剧毒之物，杨戬师兄又不是中毒，需要以毒攻毒，玉鼎师伯要它何用？不过据他对玉鼎真人的了解，这老家伙盛怒之下还真会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没准真要割了他的红冠去给杨戬疗伤，这鹤顶红是他的本命真元所在，要让玉鼎真人割了去，他焉有命在。一时吓得面容惨白，接过银瓶就直向玉泉山飞去，元始天尊见状窃笑不已，这孩子居然给吓成这样，这吓唬人的游戏实在太好玩了，时时戏耍一下徒子徒孙真是有意思极了，自从避居昆仑仙境不理世事后，这就是他唯一的人生乐趣了。不过如玉鼎真人这样的徒弟还是少惹为妙，他抚了抚额，自己当初怎么会一时失策收了这么个徒弟？一点儿都不好玩，还能把自己气个半死。转念想到子杨戬，他忍不住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玉鼎啊玉鼎，你也被你那乖徒儿气炸了吧，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没想到你也有今日，杨戬啊杨戬，你可真是给师祖报仇了，哇哈哈哈。
　　元始天尊笑得开心，他的徒弟们正紧张得看着凝原珠滴入杨戬的身体，一滴，两滴，三滴，渗入他额间天眼处，泛起一层红光，红光慢慢扩大，形成一个半圆笼罩住杨戬全身，然后逐步变成一圈银芒，广成子上前扶杨戬坐起，下令道：“玉鼎师弟你以法力打通他的足少阳胆经，太乙师弟你以法力打通他的足少阴肾经，黄龙师弟你以法力打通他的手少阴心经，赤精子师弟你以法力打通他的手太阳肠经，贫道施法打通他的百会、膻中等要穴。”各人正待领命施行，玉鼎真人却一把抓住太乙真人的手，把他甩了出去。
　　太乙真人被甩出了数丈远，一个趔趄，险些倒地，广成子心知玉鼎是为了哪吒伤了杨戬一事恼上了太乙真人，微一皱眉，心道这当口哪是耍脾气的时候，但也着实拿这个师弟没办法，当下不言，只得招呼云中子来顶替太乙真人的位置。各仙坐定，法力施出，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各人额上都渗出了密密的汗，可见均是全力施为，旁观的太乙等人也满脸紧张之色，待看到那圈银芒缓缓进入杨戬体内时，这才松了口气，均心下喜道，成了。又费了半盏茶的时光，杨戬的四肢均有了暖意，广成子朗声说道：“杨戬已然无事，各位师弟收功吧。”各仙遵命齐齐收功，玉鼎真人不及拭汗，马上去给徒弟把脉，见他脉相平稳，呼吸匀称，内息也尽数归元，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见杨戬衣上尽皆污渍，发丝也似许久未曾梳洗，多处凌乱地打着死结，他深知这徒儿素有洁癖，为了那群笨蛋竟把自己弄得如此潦倒不堪，伤病交集，心里一阵揪痛。舀来一盆清水，用法力加到温热，替杨戬清洗发丝和擦拭身体，枯黄的发丝中夹杂着几缕刺目的白，看得他的心又抽了一下，慢慢替他脱去外套和中衣，瘦削羸弱的身体上布满了刚刚愈合的伤疤，法器、刑具、灼伤、鞭伤……触目惊心，不但是玉鼎真人，广成子他们也被震惊了，个个心脏抽搐不已。
　　乾坤圈！玉鼎真人看着杨戬身上被乾坤圈所击留下的伤痕，咬牙切齿地转过头去，用凌厉的目光搜寻着太乙真人的身影，其余众仙都被他吓得倒退几步，他那太乙师弟真真是个聪明之人，早在他们为杨戬疗伤收功完毕后就溜之大吉了，行动之迅速隐蔽，竟是谁也没发现。广成子心里叹道，幸哉幸哉，太乙师弟总算是逃过一劫。他见玉鼎真人的脸色依旧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暗暗向其余众仙打了个手势，金光数道，一齐逃离了玉泉山，此时若不走，恐遭池鱼之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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