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沉香，沉香，我把观音菩萨请来了。”哪吒踏着风火轮急急向山谷俯冲下来，东南云端上观世音菩萨手持玉净瓶宝相庄严地坐在莲座上。出了灭神阵后，众人在桃林内找到了即将魂飞魄散的杨戬，他就那么静静地倚着桃树躺着，零落的花瓣在他身上慢慢堆积，清一色的红，映衬着那人苍白的面容，如梦似幻，勾勒出一幅绝美的风景图案。他眼帘低垂，嘴角漾着一丝释然的笑，让人不由感慨，原来死亡也能刻画得如此美丽。当所有人都着了魔似的向那人狂奔而去时，哪吒紧紧地咬了咬唇，挥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猛一回身，踏上风火轮直奔南海而去。泪水解决不了问题，悔恨又有何用，在伏羲水镜里看完那漫长的三千年后，他知道他的杨戬大哥从来就不需要他们的忏悔，所谓的补偿不过是他们这些人一相情愿的笑话而已。
　　“菩萨，你什么也别问，只随我去救人。”见到观音，哪吒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随着他身形的起伏，一滴一滴的泪珠洒落于地，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惠岸行者见他这等模样，甚是诧异。满面泪痕，神色焦虑，目光散乱，口角和胸前还有隐隐的血污，他这是怎么了，几千年了，何曾见过自家这个只怕师尊不怕天的三弟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转头看看观音，她那淡漠的神情中竟也有些许动容，并示意他去扶哪吒起来。
　　“哪吒，你要菩萨去救谁，莫不是父王……”看到哪吒悲凄难抑，心想定是至亲受害，木吒只能想到自家父王了。
　　父王？呵呵，那个逼死他后来又把他当工具使的老头么，他居然叫了他几千年的父王，这样的父子，真是三界内一个绝大的笑话。对，他是要去救他的父亲，但不是李靖。想到李靖，哪吒心中就怒意渐起，用力甩开木吒搀扶他的手。木吒没有防备，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倒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哪吒自己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目光直直地射向观音：“菩萨，我只求你去救他，去救救他吧……”说罢这句，他再不说话，一转身，拖着火尖枪，踉踉跄跄地就往外走，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杨戬大哥时间不多了，无论如何，自己总要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这世间上至悔至痛的遗憾。那个舍去宝莲灯为我塑形，在封神战场几次三番救我的人才是我的父亲啊，我要去紧紧拥着他，叫他一声——父亲。
　　好重，手里的火尖枪好重，身上的乾坤圈也好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腿像灌了铅似的，只能一步一顿地往外挪，从未有过的疲累侵袭着他的身体，眼皮竟也有些发沉，猛然间一道白光阻在他身前：“三太子，贫僧随你前去救人便是。”哪吒那黯淡的眼神蓦地一亮。
　　目光搜遍整个桃林却不见杨戬的身影，所有人都如同石化了般一动不动，只有风声、雨声，抽泣声，一把刀刃明晃晃地躺在沉香身旁，三尖两刃刀！刀在，人呢？一股寒意从心头窜起，哪吒猛打了个哆嗦。急步上前，揪住沉香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怒喝道：“杨戬大哥呢，我杨戬大哥呢？”青筋暴起，双目通红，神情可怖。
　　他本是莲花化身，身形不能长大，相较之下，沉香身量要比他高出甚多，被他拎起，沉香的两条腿仍直直地拖在地上。他也不挣扎，任凭哪吒就这么拎着，四肢瘫软，浑身泛力，身体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凄然一笑，满脸泪水。看他这又哭又笑的样子，哪吒更慌了，难道……真的……来迟了……
　　手一松，沉香被重重地摔到地上，他也不觉得痛，舅舅说过，他以为身上痛了，心便不会再痛，谁知道竟是错了，身上再痛又怎及得上心里的痛，现在沉香也知道了，其实这句话反过来说更为妥贴，心里痛到麻木了，便再也感觉不到身上的痛了，此刻就是哪吒把他凌迟了，他也会微笑着去迎接所有痛楚。如同杨戬在黑水狱中一般，各种酷刑折磨着他，他都不会再觉得痛，只因他的心已被他们这些人伤得痛到了麻木。
　　“刘沉香，我杀了你！”只觉得喉间一凉，哪吒的火尖枪已刺入他的咽喉，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渗了出来。已经呆滞良久的众人，眼见哪吒势若颠狂，沉香命在旦夕，纷纷清醒过来，大叫“不要！”哪吒闻声枪势一滞，陡然间仰天长笑，泪水随着笑声狂泻而下，倒转枪尖，直往自己左胸插去。瞬间的变化让众人措手不及，眼见哪吒举枪自裁，连久立于观音身边一直旁观的木吒都飞了过来，想要阻止，已然不及。沉香离他最近，从地上跃起，一把狠狠抓住枪尖，也不管从指缝里涌出多少血来，只向哪吒吼道：“哪吒大哥，舅舅还在，你醒醒。”
　　闻言，哪吒全身力量一卸，委顿倒地，“哐啷”，火尖枪掉在了三尖两刃刀上，发出清脆的交合声。哪吒失神自语：“还在，还在，在哪里啊？”
　　龙八方才所距甚远，看到哪吒先刺沉香随后自裁，又不及制止，已吓得面无血色。此时跑过来蹲下身子，拥住哪吒的肩，大声说道：“三太子，你别乱想，真君只是被他师父救走了。”
　　师父？玉鼎师伯？昆仑？那道强大的结界破了？师父？哪吒抬眼望着敖春，一阵迷茫，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在昆仑联合众人围攻他时，居然没想过他不但是封神时出生入死的战友而且还和自己师出同门，是他阐教三代首座弟子。居然在自家师门门前，伙同外人攻击自己的同门师兄，为了和沉香几年的兄弟之情就忘了和杨戬千年的手足之义，呵呵，自己还真是健忘，大约从封神时认回李靖这个父亲后自己就开始得健忘症了吧，忘了陈塘关前那一抹惨烈的血色和那剜肉剔骨撕心裂肺的痛楚。想到此，哪吒匍匐于地，惨笑出声。沉香也瘫坐在一旁，默默垂泪。
　　龙八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事实上这里人人都需要安慰，姐姐，沉香，小玉，哪吒……甚至还有他自己……灭神阵中，当真相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没有人可以再像发现真相之初时那样怡然自得地沉浸在自我安慰里了，剩下的只有摸不着边际的悔恨与自责。龙八突然发现唯一可以安慰这一干人等的居然只有那个已经消失了的苍白的身影，原来他们出阵后狂奔向那人，不顾一切地救他只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一个救赎自己的理由，可笑啊可笑，他们这些人把那个人伤得支离破碎后，还要他用残留不多的生命来安慰他们，原来所谓的真相并没有改变他们，他们依然再向那个人不断地索取着，直至他生命干涸。
　　龙八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也跟着盘腿坐到了地上，三人对视，默默无语。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沉香，从来没有帮着他一起书写过这段劈山救母的神话，他还是那条快乐得成天只知畅游东海的小龙，那么也不用和他们一起承载这无边的悔痛……如果……没有如果……正如伏羲水镜中的幻象，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你只能触摸到时间的流淌，却不能将之追回，就算是上古大神也不能。
　　龙八转头看向自己的姐姐，龙四本来毫无血色的面容如今更苍白得透明，满脸泪渍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眼泪还在不断地蜿蜒而下，嘴唇上布满齿痕和鲜血，姐姐，你是真的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么，你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了对吧，爱情真是把杀人的利刃，龙八抬眼缓缓扫去，瑶姬长公主，三圣母，沉香，小玉哪一个没有被爱伤过，没有了爱，哪里来的恨，只是他们把所有因爱而生的恨都转嫁给了那个人。再想到丁香被害时，自己也曾欲生不能欲死不得，他知道，他那个豪气干云，巾帼不让须眉的四姐再也回不来了。
　　龙四依然呆呆地望着西北的天空，那个人去了，她的心也跟着去了，密室中的日日夜夜一直在脑中盘旋，挥之不去，“我若死了，你怎么办？”，“我只求你不要让我忘记你……”，龙四只觉腥甜满口，一俯身，地上便开出一朵绚红的花。“姐姐！”龙八痛呼一声，奔至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扶起，轻轻揽住她的肩，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姐，我们回东海吧。”龙四不置可否，把头靠在龙八的肩上，机械地跟着弟弟一步一步地走出桃林。
　　梅山兄弟也从地上爬将起来，康老大茫然地说道：“兄弟们，我们回灌江口，回灌江口等二爷，二爷一定会回去的，老三老五还等着我们呢。”说着拾起丢了满地的兵刃，摇摇晃晃地步出了桃林。
　　木吒已经旁立很久了，他既不知道发生何事，也不便多问，只是碰碰哪吒：“三弟……三弟……”
　　“二哥，你随菩萨回南海吧，出家了也好，四大皆空，心空了便不会再痛，去吧，好好修行。”哪吒淡淡的笑了笑，笑容倦怠，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与面容不符的沧桑。一道金光，哪吒已从桃林消失。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观音与木吒对望一眼，驾云而去。
　　接着，百花搀扶着嫦娥也走了。
　　桃花依旧，人事全非，徒留一地悲伤，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小玉喃喃自语，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见她跟着嫦娥百花，飘飘摇摇地走入桃林深处，那一袭粉，像极了自树上飘落的娇蕊，明艳动人，沉香记得，他们初次相遇时，小玉就是变成了一棵开满春花的树。那时真好啊，无忧无虑，纯净清澈得像一弯溪水，可是，再好也只是那时花开的绚烂，岁月的风刀霜剑最终无情地将它们碾落成泥。
　　沉香似乎已经猜到小玉要做什么，他从地上挣扎起来，冲上去，一把拽住小玉的手。小玉慢慢转身，没有了泪痕，白晰的脸上干净如昨，她展颜一笑，娇憨动人，呃，还是那只温柔俏皮的小狐狸。
　　缓缓抬手，用丝帕拭去沉香脸上颈间的血痕，她擦得很仔细，一点一点，一分一分，动作轻柔得如同微风轻拂，绢是白的，血是红的，小玉手中幻化，一白一红溶成了一支粉色花簪：“沉香，帮我戴上，好么。”沉香依言替她把簪子插入发间。
　　“沉香，我好看么？”小玉脸上漾着柔柔的笑。
　　“小玉，你好美……”沉香看着她，也傻傻地笑了，一如他们初见时那个憨头憨脑的傻小子。人生若此如初见，若只如初见，人生应不会有这许多遗憾，沉香忽然想到湖边那个白衣潇然的人，那一抹温若春风的笑，他的心，又不可抑制地痛了。
　　“沉香，我要走了，我和舅舅，不，我和爹爹说过，如果你对他不好，我就不嫁给你，沉香，这三年来，我们都对他不好，他希望我们能幸福，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骗自己幸福下去，我们都是罪人，早已失去了幸福的资格……”小玉轻轻低诉着，抬手整理沉香凌乱的鬓发，沉香感觉握在手中的那只芊芊柔荑正在一寸一寸地抽离，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怔忡一会儿，终于松开了手指，小玉说得对，他们都是罪人，罪人是没有得到幸福的权力的，接下来的岁月里，就让他们在这噬骨的疼痛中彼此折磨吧，也好，痛极了，方不会再痛……无限酸楚涌上心头，喉间哽然，眼中噙满泪水，却不曾落下，四眸相对，无语凝噎，看着那一袂粉裙最终消逝在天际，沉香的脸上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莲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发生了太多惊心动魄的事，一切变故来得太快，让瑶姬有点应接不暇，她已无语地站在山崖边许久，血与泪充斥着她的眼睛。如今桃林中除了满地落英，空荡荡的就只剩他们祖孙三人，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三圣母望了望母亲，嘴唇微颤着，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沉香一声不吭地过来抱起母亲，面容无悲亦无喜，淡淡地对瑶姬说道：“外婆，谷中风大，进屋，我与你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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