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不可求心可求

　　金霞洞里只剩下杨戬师徒二人，周遭寂静无声。玉鼎真人仍在烛光下替杨戬擦拭着身子，这许多伤痕，一定很疼吧，他尽量把动作放得很轻很轻，唯恐手下重了弄疼了杨戬，其实他也知道这些伤痕早已经全然愈合，可当他碰触到它们时，手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他能想象得出它们彼时的狰狞。
　　他就这样慢慢地擦拭着，看着杨戬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眼帘微闭，神态安逸，嘴角似乎还露着一弯浅笑，仿佛很享受师父对他的垂顾照抚，玉鼎心里没来由得升起一股怒气，狠狠瞪了杨戬一眼，随即哑然失笑，他都还未清醒，知道什么？唉，这叫人不省心的傻孩子啊，竟是丝毫不体恤他这做师父的一片苦心。心下又气又恼，又怜又爱，伸手抚了抚杨戬的面颊，替他换上干净的衣物。那衣物本是杨戬的旧时之物，封神之战前未带走留在此处，给师父留个念想，玉鼎真人把它们洗净后一直保存至今，本是想，师徒此生恐再无相见之期，想杨戬时，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聊慰思徒之情，也是好的，没想到今日这等旧物竟是派上了用场，不由得暗自欣慰。可稍许他的脸色又是一变，这衣物穿在杨戬身上，竟显得如此宽大，可见主人是多么瘦弱憔悴，这个叫人不省心的孩子啊，玉鼎真人只有喟然长叹。
　　一切事毕，仍觉得不甚放心，又去替杨戬腕脉，脉相虽然仍是微弱，但渐趋平稳，终于放下了心，替他盖好被褥，自去一旁看书。此时已是月上中天，玉鼎真人在暖玉榻旁的书桌前有眼无心地翻阅着书卷，时不时地抬眼扫一下睡在榻上的杨戬，书中内容竟是一点也未看进去，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把年纪了，居然也如此沉不住气。自觉今日这一番折腾，身上确实有些倦怠，适才自脉相窥查，杨戬大约三日后会醒，再是心焦也是无用，当下合起书卷，揉了揉额角，自去自己洞室打座调息，待他行功完毕，天已大白。
　　微微睁开双目，自窗棂射入的光竟是有点刺眼。杨戬不禁向暗处撇撇头，闭了一阵眼睛，待得再睁开眼时，已见到自家师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了。眼神一阵迷离，恍若隔世，竟然有些失真的感觉，抬眼扫了扫室内，皆是旧时之景，一切方变得真实起来。他又闭了闭眼，忆起桃林中所遇之事，心中一乱，呛咳出声。
　　玉鼎真人在榻前整整守了三日，见杨戬悠悠醒转，心下本是一喜，又见他神色变幻不定，情知他又胡思乱想了，他这伤病本应好好静养，一醒来就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怎就如此不爱惜自己，不由得怒意陡升，扬起手便想朝他面上掴去。听闻他咳嗽不止，喘息不已，心下一软，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下，扶着杨戬坐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怕他受凉，拉起被褥替他盖好，伸手抵住他的后心，一股柔和的真气缓缓注入他的体内，助他调理纷乱的气血，半晌，杨戬的气息才逐步平息下来。
　　师父！杨戬抬头虚弱地笑了笑，玉鼎瞪了他一眼，却仍然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只是腾出手来端起搁在桌上的粥，试了试温度，有点凉，用法力加热，又感觉过热了，怕烫着杨戬，舀起一勺，吹了吹，感觉温度适宜，方送入他口中。这粥中放入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味道有点微苦，杨戬喝来却倍觉甘爽，那缕沁甜是从心底渗出的。只是他气虚体弱，喉间又旧创未愈，喝了几口就喝不下去了，又雅不愿拂了师父的好意，勉力又咽了一口，还未咽下，便已噎住，又呛咳起来，玉鼎皱了皱眉，薄责道：“喝不下就不要喝了，总是这样，不知好好爱惜自己。”转身把粥搁在桌上，抽出丝绢为他拭去嘴角的残粥，待他喘息完毕才将他放置榻上，掖好被角。杨戬望着师父为自己忙碌的身影，心中歉疚不已，苦于无力说话，只能对着师父微笑。玉鼎望着徒弟的笑容却有一种想要嚎哭的冲动，怒意又起，容颜更加冷峻，极力控制着想要折回华山报仇的意念，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听着师父的叹息声，杨戬心潮起伏，自责更甚，自己竟是丝毫未体恤过师父对自己的关爱之情，其实千余年来他都不曾忘却这份情谊，只是把它们尘封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如同陈酿，苦痛之时挖掘出来，掬一口，回味甘甜，聊以□□。他刚毅果决，希望维护到身边所有的人，独独对玉鼎这个师父，内心充满了倚赖之情，总以为天大的事也难不倒师父，如今总算意识到自己的谬误，外表再是坚强之人也会受伤，而且伤到他的往往是身边最在意的人。他突然很想师父惩罚自己，转念，面上一红，自嘲地笑了笑，就如今这身子，恐怕连师父一根手指都挨不起。
　　事实证明杨戬想错了，世上的惩罚有很多方式，例如每日被喂下一大碗黑乎乎味道极是难闻的汤药，他又喝得极慢，整个过程当真是痛不欲生，他师父倒是很有耐心，一勺一勺地喂，喂一两个时辰也不嫌累，无论中间是否中断，非让他喝个涓滴不剩方肯罢休。看着杨戬皱紧眉头痛苦喝药的样子，玉鼎面色不变，心情却很是舒畅，能把师兄弟们送来的仙花仙草煎成这等模样，他也算是奇才了，故意的，绝对故意的，杨戬啊，你活该，看你还敢有下次不？玉鼎心中窃笑不已，
　　将将一月有余，杨戬口中满是苦涩之味，盘旋不去，身子却是见好，双手已能翻阅书卷，心思也逐渐平静下来，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意思，偶尔也会忆起那些自己珍视却伤他及深的人，只是轻笑叹息，几千载的执念，终究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放下的。自从回了昆仑，他的笑容到是一天比一天多了。
　　“你带这疯女人来此作甚，莫不是真想试试贫道的斩仙剑！”室外响起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似乎整座玉泉山都在震动，手一颤，杨戬手中的《逍遥游》也掉落在地。谁来了？似乎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聚神倾听，只听得“嗤”的一声，斩仙剑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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