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 愿如初见

　　衾梦阑珊【中】

　　金乌西坠、玄月临空。

　　皇城以北的积水潭[什刹海]本就是文人举子们附庸风雅之地，且有鳞次栉比的铺子沿岸而设，其繁华之景不亚于苏杭、秦淮。又恰逢今日正值端午灯节，入夜后，于远处放眼望去，岸上、水边尽是朦胧生辉的彩纸灯笼。星星点点的河灯亦是自顾悠然地随波漂逝，行至水域开阔之处，还不乏几只雕镂画舫翩然划过，正所谓‘平湖曲夜影光阑，疏帆几许灯上行’。

　　刘应之虽系大将军刘玉之子，说来也算是军中公认的少将之才，但正因为自小其父管束得甚严，又看重对他的笔墨教调，所以较于一干兵将幕友而言，却是少了几分鲁直豪率，多了些儒将之风，说到酒量也就自然高不出哪儿去了。这不，才浅浅几杯雄黄酒下了喉，熏熏的酒气便染上脸来了，于是紧赶着推诿了后面的酒局出得舱来。

　　此时，舱外夜风轻徐，吹得刘应之顿觉舒畅了不少，抬眼向前看去，一艘雅致小舫正好于前方不远处斜斜驶过。舫上虽也精雕细琢，却不似别家船只那般串红挂绿，反倒是一水的素色，映衬在这灯影斑驳的潭面上，显得分外的与众不同。眼中船影轻灵，缓缓地移向他方，临到错身而过时，刘应之目光突地一滞，借着对面舫外的微薄灯光，只见愈渐远去的艇尾上一名白衣女子倚靠在栏杆边，低目凝视着舷下的流光水影，耳后几缕青丝随风浮动，如谪仙一般轻渺飘逸。就这短短的一瞥，引得刘应之将心也放任着随那船舫而去了。

　　全然不知道自己也成了他人眼里的一抹风景，尹若雪兀自趴在雕花矮栏边，无聊得一手枕在下巴下面盯着水面发呆，思绪也跟着那拨开的水纹迂转回了几天之前。

　　但说那日在别院里，尹若雪一晌午觉醒来，不见雨化田身影，于是唤了丫头来问，对方只答道：“方才屠大人来过，不知回禀了什么，惹得督主阴沉着脸色往灵济宫去了。”话音刚落，尹若雪还不及细想个中缘由，便见常小文一身宫女打扮，三两下解决了门口的随扈，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拉着人就朝外赶。

　　“这一进去，不是成心讨挨骂吗？”一路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听常小文说了他们是如何进得宫去毒了万贞儿的，是怎样计划好分头出宫后再在城外会和的，卜仓舟又是如何被守在宫门外的屠晋‘恭迎’回来的……入了西厂，还未到书房门口，尹若雪听得内里传来的杯盏碎裂之声，原是不想跟着进去的，但又担心雨化田一怒之下真要了二人的命，也就只好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硬了头皮地往里走去。

　　“……我只当，你就会些江湖上不入流的臭把戏，想不到你这个獐头鼠目东西的还能翻出这般天大的浪来……”不比风里刀那副穿着龙袍都不像个正主的样子，雨化田扫了眼他身上未及换下的四品蟒纹曳撒，哼笑道：“当真是我小瞧了你。”讽刺的讥语中透出冷冷的气息，好似那蛰伏欲出的杀意。

　　“你入流，我獐头鼠目？我獐头鼠目也好过你雨化田假清高，连呜……都不敢……呜……”刚才险些被震碎的瓷片渣子划个正着，风里刀挣个脸红脖子粗地想要把话顶回去，刚说出了半句，便被赶来的常小文捂住了嘴。

　　“继学勇，还不把他们两个拉去牢里关着。”向常小文使去一个眼色，顺道支开了一直站在屋里无所适从的继学勇，尹若雪举步绕开了地上的碎瓷，来到雨化田面前，“其实乍一听到万贵妃死了，我还挺高兴的。但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兴，嗯……不，应该说是很头疼才对。”取了随身的织巾绢子替他擦去指尖上的水痕，尹若雪接着说道：“不过，风里刀也不算是一味的鼠目寸光，上次……我听万通说，以前万贞儿靠你压制东厂，那是因为有个倚老卖老的万瑜楼在，如今换了个识相的，天天忙着巴结他姐姐，还愁没人使吗？若照他这话说，那几个人联起手串掇了昭和宫来对付西厂也是迟早的事，倒不如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的好呢。”

　　抬头看了看雨化田，虽还是沉着面色不置一语，但已感觉不到刚刚那股压迫人心的冷绝之气了，尹若雪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今天风里刀他们是没有性命之忧了。“你就当风里刀下手下得太早了，他虽在你面前闹腾，但也是个口风严得很的，想也不会漏出什么风声去。何况雨未言雨大师傅可是教训过我，死棋就是死棋，任它再重要，又岂能为了一颗死棋忘却满盘的活子呢？嘿嘿，督主大人不会气得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吧？”

　　嘴角勾出一丝轻笑，雨化田抽回手来：“说了一堆歪理，不就是想给他们开罪，别以为我不知道，今日这事你也份参与！”

　　“我怎么知道他俩现在才动手……”蓦地觉察到自己不打自招了，尹若雪赶紧岔开了话题，“要不然你把我也关起来好了。”

　　“你倒想得轻巧……”正好瞥见屠晋领了贺严清穿过中庭而来，雨化田坐上主位向二人问道：“人都带回来了？”

　　“启禀督主，今日在春禧殿当值的八名内侍、十六名宫女，以及昭和宫随侍宫人十八人，掌衣一名，招典乐工十五人，共计五十八人现下已悉数押解回灵济宫，但凭督主发落。”

　　单说了个“好”字，雨化田便招来侍人更换官服准备入宫。“为何如此？”任由尹若雪接过下人手中的腰饰为自己系上，接着便是玉脂官牌和鎏金搭扣的银底披风——若放在以前，她排斥都不及了，何时如今天一般殷情了。

　　抬眼绽出一记狡黠的笑来，尹若雪继续着手里的动作闭口不答，打定了主意把这关子卖到底。只听这时雨化田哼出一声几不可闻轻笑后说道：“想救那两个捅了天的，我给你个机会，说说该如何收拾下面的残局，嗯？”

　　重重地出了口气，尹若雪将刚才用过的织绢覆入香炉里，看着它逐渐化作烟烬，“第一步，抹了风里刀今日进宫的痕迹，西厂厂公一直坐镇灵济宫，未曾被传召入春禧殿，自然与贵妃之死没了半点干系；第二，西厂奉旨侦缉各部要案，贵妃的死因理当由这儿说了算，容不得旁人置喙，万通如果要跳出来闹事，不妨也将他拉下这摊混水。”

　　“说得不错……第三，侦办的范围越广、涉及的人事越多，对我方便越有利——做一个引人入瓮的局也未尝不可。”接过尹若雪的话头，雨化田看了眼屠晋、贺严清：“照她所言，那些人……一个不留。其他的，可也听清楚了？”

　　……

　　望着雨化田的身影消失在中庭门外，尹若雪无力地跌坐在春凳旁。五十八个人中，虽不乏那些仗势凌人的刁奴，但更多的却是无辜之人，他们皆会被冠以事主不周的罪名被逼自尽……自己的这双手终是要染血的。“你问我为何如此是吗……因为我现在只想做‘尹若雪’。就算以后世上再没了尹若雪这个人，留下的另一个我至少还能守着她的回忆走完后面的路。”两行清泪滑落，是为了那五十八条性命，更是为了自己脚下的绝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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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晋——”

　　“是，督主。”

　　“从今往后，便由贺严清替了继学勇跟在若雪身边。”

　　“属下明白。”就继学勇的心机，的确只有被这位小姐牵着鼻子走的份儿，贺严清虽不及继学勇功力高，但毕竟做过几年的细作，性格也沉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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