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 愿如初见

　　衾梦阑珊【下】

　　一盏飘飘悠悠的青蕊莲灯随波而至，与画舫舷边撞个正着，摇晃几下后巴巴儿贴着船沿打起转来，灯中点豆般的烛火也跟着忽闪耀动。回忆戛然而止，尹若雪看着近于咫尺的河灯，顿生顽劣之心，拣了一旁未吃完的糕点扔将过去，只见那萤光瞬灭，一朵纸莲荡入水中，须臾间便沉进了无边的幽暗当中。

　　“呼~~~好无聊……”望着岸上的灯火阑珊，尹若雪一个蹙眉，不禁腹诽道：“难怪会如此轻易地允了我跟出来，原来这‘赏灯景’还真当是只有‘赏’的份儿呢。”那日为雨化田着衣整装时，忽被拉住了手问及：“万通既游说了你这些话，可还有其他？”

　　心想着，那副猪脑子能讲顺溜了这些劝词已算是不错，其余拉拉杂杂的也就是些诋毁之言了，总不能照原样儿再说给他听吧。抬头看去，雨化田面色如常，只是那眼里尽显了不悦，尹若雪心里一下子了然其意，便是笑意融融地踮了脚附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他还说，‘雨化田半点不近人情，冷冷澈澈一个人，跟了他又有何意思，还不如……’”

　　……想不到就那自己编出来的玩笑一句，却得了今日的特许。撑着栏杆站起身来，尹若雪看了看天，已是这般夜色了，想必里面那位所欲谋划的也该交办妥当，于是裙摆轻甩、旋身步入了舱内。

　　这艘比之其他行船小巧素雅的画舫，内里却是布署严谨，挑选的护卫不足二十，但皆属西厂高手，又有屠晋、继学勇等一干心腹随乘，确比灵济宫里避人耳目多了。如今万贵妃暴毙宫中，于她而言，前尘后事倒已是一了百了，但朝中各方势力表面上维持的平和假象，也就跟着被打破了，暗相倾轧变成了明里较量，新一轮的权力角逐亦就此宣告展开。

　　登上二层舱阁，正巧遇见继学勇抱了个乌木盒子跟在屠晋身后开门出来，布了刀疤的脸上神色谨慎。不由地瞟了眼那木盒，尹若雪略带疑惑地推门而入。浸漫馨香的阁间里，只见雨化田绕了念珠的双手轻搭在胸前，神思冷峻地临窗而立，一旁的桌案上仍叠放着几本锦蓝缎面儿的册子。

　　“难怪那帮东厂要处处忌防着你，这些呈递御前的折子以前怕是专往他们那儿送的吧。”双臂环在雨化田腰间，尹若雪将身子懒懒地倚靠在他背上，语气酸酸地说道：“现在有几个是说真话的，不净是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虚言，你又何苦劳神去看这些东西。”

　　“呆得烦了？”握住攀在腰侧的手，心中权谋杀伐之气一时被身后的亲昵依赖淡开了不少，雨化田收回远望的目光低首问道。世间最畏“习惯”二字，习惯了她时不时地给自己惹出些麻烦、时不时地耍耍小花招，习惯了她那事后拉着自己装可怜讨饶的小样子，也是习惯了她像现在这般靠在身边腻腻地撒娇。

　　“嗯。”想着不能上岸，尹若雪无精打采地答了一声，眼光不经意间扫过那摞奏折，又连忙地把头偏向了另一边。

　　“想知道上面写的东西，就自己翻翻看。”

　　“不要，好奇我也不看。”哼，果然是故意摆在那儿吊人胃口的，“我还是下去砸河灯好啦。”既已下定了心意只如此单纯相伴，那不该探究的，还是不废心思的好。

　　“明明惦记，还作什么矫情？”转身拉了人圈入怀中，雨化田唇角一勾，随手牵过一本来翻开，“留了这些，便没有要疑你的意思，还不拿去看。”

　　撅嘴接过折子细看了内容，尹若雪惊异得转过身来，“各部联名弹劾西厂？”虽说少了个万贞儿，但他的势力在朝中已是根基稳固，这些个平日里明哲保身的泥塑辅阁们何时有了这样的胆气？不明所以地望向雨化田，但见他眼中擒了一抹玩味之色，尹若雪复又将几本奏折一一取来看了款名，遂在反应过来后不满地嗔道：“哼，白担心了……督主大人看我刚刚紧张的样子很好笑吗？”

　　“到底还不算笨，”抽走尹若雪手里的册子掷于桌上，雨化田止了笑意，以手抚在她脸畔低沉道：“这个设局终究是兵行险招，少不得有些动荡，为防中途生变，你切要听从安排——别让我再见你伤一次，明不明白。”

　　“好。”倾身依偎，尹若雪几近伤感地呢喃着，“尽管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但想到你要面对的，我心里不好受。”奏本一旦呈上，满朝必将哗然，有多少人会落井下石，他的清傲岂容那些人折辱。

　　“若想凌驾于世人之上，便要舍得世人之不能舍。”从抓着自己衣袍微微颤抖的那双手上，明显觉察出双手主人的不安，雨化田收紧了臂弯，“傻子，我都未见不平，却是惹了你瞎难过——”

　　……

　　小半个时辰后，置身于银锭桥头的空地上，素手执起的羽箭精准无误地投入前面青瓷方壶当中，又是引得周遭一阵喝彩。接过摊主递上的下一著箭只，尹若雪回首绽出一记笑来，对着不远处的桥上挥挥手中的箭，眼里写尽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不喜与蝼蚁喧嚣为伍，雨化田带着周身的冷傲气息独立于人影穿梭的桥上，见尹若雪招摇着向自己挥手炫耀，也不觉在心中一瞬莞尔，鹰目微挑瞥过对岸一方三层楼宇，面色亦阴沉了下来。

　　专注于眼前竞奕，尹若雪不觉其他，故转过身来又朝对手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随手一掷又入壶心。

　　“应之，别给个女子比下去！”

　　“对，别给兄弟们掉份子啊！”

　　叫好的人群中，几声起哄夹杂而来，原都是一道参与的几个公子哥儿，中途输下阵来，只得在边上胡吼几嗓子寄希望于留下的同伴。再看刘应之，见尹若雪挑眉看向自己，表面镇定地回以一笑，心底却划过异样的慌乱。刚刚舟上临水一面，直当是见了哪家闺秀，倾赏之心已显；而今如画之人就站在面前，生气十足地与一众男儿比试，活灵活现的样子犹如林间花鹿，心下悸然更是沉陷几分。

　　“哎……”伴着一阵叹息，刘应之扔出的箭斜掠过壶口落到地上。胜负既分，摊主也爽快地将一早备好的玲珑走马灯送到得胜者手里，人群渐散，眼看尹若雪提了灯转头就走，刘应之忙上前施以一礼说道：“姑娘好准头，在下刘应之，今天输与姑娘真是心服口服。”

　　“是吗，那多谢公子承让了。”急着离开，半是敷衍地回答了他，尹若雪透过人群向桥上张望，却因此时散去的看客太多而未寻到雨化田的身影，便是连敷衍的心情也没了。

　　“诶——”

　　“诶什么诶啊，我就说你不像个带兵的，婆婆妈妈的喝酒不行，现在连个女人都搞不定，走！韩奔，咱俩去帮这小子把那个目中无人的丫头给拦了问个清楚，她凭啥不搭理我们刘小将军！”魏虎年长刘应之几岁，又同在一营就任为将，素来与之关系亲厚，自是见不得刘应之碰那软钉子的，遂叫上了同行的韩奔要上前讨个说法。

　　“就是啊，应之，要不你诚心让她，以你那百步穿杨的功夫，她哪能胜过你去？”一边帮着腔，韩奔甩开刘应之拉阻着自己的手，也是跟去凑热闹了。

　　且说尹若雪挤出人群，刚踏上桥头迈出不到几步，就被一个满身酒气的汉子拦了去路。一番左右避让后，知是个故意找事儿的，尹若雪当下不高兴起来，“好狗不挡道，要撒酒疯离本姑娘远点儿。”

　　“嘿，好你个丫头片子，你大爷我今天就拦你了，怎么着？”平时魏虎在军中最多算是个憨直莽将，今日仗着席间多喝了几盅，又被尹若雪出言激了几句，便硬是杠上了不让道。“看哪个有胆子来管我！”嘿~应之，看兄弟我给你制造的机会，还不快来演出‘英雄救美’啊，向着后一步赶来的刘、韩二人扬扬下巴，魏虎大掌一抹嘴，装出了十成十的路霸模样。

　　“你！”本想就着手里的走马灯扔过去，转念一想，时逢多事又身处京师，尹若雪磨着牙把这口气忍了下来，只眯着眼睨着魏虎，看他敢唱出什么戏码来。

　　“一个从六品的将校，技不如人却要当街生事，传出去也不怕丢尽了刘玉、韩雍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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