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

　　秋如果知道，回来只能算是毁灭的话，那么，她一定不会将季牵涉其中的。她不知道，所以注定这次的毁灭，不胜悲壮，不胜凄凉，致使最后的自己，选择最不愿意去的地方，都无法再回到这里来。

　　他们就站在原地，这样的场景诡异的就像是一场对峙，就连从未牵涉其中的季，都被牵扯之中。

　　空气变得僵硬起来，秋又觉得自己溺进了大片的水里，黑色，浓重的黑色，牵着死亡的手，想要将灵魂从自己的身体里面剥离去，自己，使劲按在胸口的心上，仿佛不这样做，下一秒钟之后，自己就会真的步入死亡。

　　她只能抓紧季的手，这唯一能让自己感到存在并且勇敢的手，她是太用力的握着，所以季也觉察到了疼痛。

　　为了克制情绪中这隐藏许久而现在再也掩饰不住的悲伤，她努力思索着小时候，对的，只有小时候的自己在这里活着，而那个长大了的，并且懂得流浪是怎样的含义，肮脏是怎样的意义的自己，没有在这里。

　　她看见父母站在门口挡住了所有的路，她这时候才发现，在故乡之外的遗忘突然间就灰飞烟灭了，这个时候的自己就像是以前的自己，那个，总是被人唾弃的自己。或许，自己真的是，脏的。

　　她抬起了手，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还会有眼泪，因为眼前这两个自己最最想要亲近，还有，错估了自己价值的人。

　　她不会哭了，至少，不会因为他们哭了，她不知道这样的发现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松开了季的手，准备离开，即使是，自己是该回到这里来的。

　　她没有来得及离开，因为她要转身的时候，父亲说：“进来吧。”

　　或许根本就是多想了，因为这场回归对于自己是多么虚荣，多么不真实的梦境，所以，所以，他们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吧。

　　她小心翼翼掩饰不高兴，努力想起幸福，或许遥远的事情总是会比眼前的一切都要重要，怎么样都算是一种自救的形式，所以，她努力微笑。

　　季没有见过秋如此委屈而又必须扬起的笑，他突然觉得自己在秋的生命里面，这个时候是被否定的。

　　一切都是不公平的，就像是秋曾经，现在，也是被别人否定在他们的世界里面一样。是太不够聪明还是，决定是不够坚定的，所以才会，让自己的在意成为别人伤害自己的借口，理所应当，受到伤害的借口。

　　没有人愿意被看轻，但是秋却忘记了怎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对于这种看轻有了习惯，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在过去里面失去了所有的尊严，所以说，现在的自己，再怎么委屈，都是可以控制表情不会让人轻易笑话了去。

　　过去的过去究竟是什么，她放荡不羁却又无比诚实，又是因为什么，过去的过去，让他们至今仍然无法原谅秋。季觉得，或许，自己不是秋，又或者说没有参与秋的曾经，所以，就像是现在，他看着她的委屈，在她的脸上表现着相反的表情，他却没有什么立场表示同情。他执意保护这样一个女子，却不知道从哪里阻绝伤害，人生在很多时候，与生俱来的，太多的无法控制，都让他看不到她的伤口，就像是，从内部腐烂的肌理。

　　秋说，我回来了。

　　这句话说得非常轻，就像是对她自己说的一样，但是，他们都听见了。没有人理会故乡或者说是家对于她的意义是何等的重大，理所应当，她，在哪里，都是无关紧要的。

　　无关紧要的存在，是，你是你，我是我，各不相干。

　　秋忽然害怕起这样的不相干，就像是季说的，不会有“感情纠纷”。是的，她和他们，无论如何，已经有了感情纠纷，这种纠纷，在某些程度上让自己觉得自己是多余，是被厌恶的。

　　事实上，他们在厌恶着她。

　　这种情绪在空气里面蔓延着，就是那只秋不认识的狗，也是知晓的，所以，它在冲着秋狂吠的时候，他们没有阻止。

　　链子开始松动了，秋记得这是自己曾经冒雨买回来的，之前哭着以为那会是为自己准备的，然而，父母在当时只是将她喜欢的小狗拴好，然后对她说要她看好狗狗。

　　事实上，自己已经被栓牢了，所以，A什么时候走的，她都没有知觉。她没有哭闹，只是抱着狗狗，看着家里那个一直是黑色的大门，然后想着等天黑了，他们回来了，她或许就可以出去一下，透透气，透透气而已。

　　那只大狗扑过来的时候，父母是没有阻止，而季，却是来不及阻止，冬天的衣服被狗撕扯着成了破絮，秋没有力气去躲开它，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坠落着，她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撕碎的，她听得见牙齿没入肉里面的声音，她听得见，血汩汩流出身体的声音，她听见，季一直喊着她的名字的声音。

　　季一直在喊着她，秋，秋，秋……

　　她开始觉得不真实，就像是从来没有有过的梦境，虚荣而真实。

　　一切的感情从现在开始变得更加客观了，她读得懂所有的语言和动作，还有沉默，那只狗所代表的，或许就是他们所要表达的厌恶和愤恨，这样一个小镇里面，所有牵涉到年少的爱情的，都是丑陋的表情。

　　她突然间觉得或许，自己抛弃掉自己一直恋恋不舍的曾经，或许更是会得到救赎和珍惜的，被季珍惜着，被父母，被小镇之外的人，被自己在过去里不曾见到过的人，一直珍惜的。

　　她始终是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那只狗被人拽走的时候，自己左手臂上的肉被撕去了一小块，她突然间想到幼时一直问过父亲哪吒为什么会削发还父，割肉还母。她突然间觉得，或许自己，这样的偿还是远远不够却又无法挽回的。

　　她，挽不回什么，毁灭的痕迹在身上渐渐清晰。

　　她在睡去又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医院里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季在一边守着自己，趴在床上睡着了。

　　在过去，她曾去过无数次医院，就像现在一样，没有知觉的，被送了进来，却是有知觉的醒来。

　　医院的灯光刺眼而令人讨厌。

　　她记得起每一个科室的铭牌烫金的字体是什么样子。

　　尽头有多加了防盗门的房子，里面曾经有四个人按着自己。

　　支离破碎的力气。

　　没有意义的挣扎。

　　呕吐，疼痛。

　　意识在剥离中游曳。

　　她说，我在这里看见死亡，害怕了死亡。

　　还有疼痛。

　　他们给我的疼痛，在这里，被记载在一个我不喜欢的档案里。

　　关于他们的记忆在这里徘徊，走廊，楼梯，因为太多的灵魂拥挤在这里，所以，记忆是零散而且不完整的停在这里，关于他们，关于她自己。她开始明白任何情绪的背后，是多少个灵魂互相拥挤的疼痛。

　　她看着季醒来，他醒来了，就像是她的记忆一样，有着模糊的眼。

　　她笑着告诉她，她记起了自己根本就不属于这里，她说，

　　这真是一个好笑的事实。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的地方没有任何景物，她没有去看任何。

　　季握着她的手，说，

　　以你之名，暂居我姓之下，在你想要离开的时候，你可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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