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先生

　　诺德收回视线，转向吧台。吧台后新换了一个调酒师，手法以让人眼花缭乱。他们四目相接，面目清秀的调酒师一开口十分劲爆：F**k，诺德？！
　　他是诺德做模特时的同事，多次同台，有些交际，叫迪伦。诺德听说他解约后去参加调酒师培训，没想到还能遇到。
　　迪伦人品不错，对后辈、同事、助理都还好，不是难伺候的人。他们闲聊几句，但也没能说什么实质话题。迪伦很受欢迎，一直有人专门要他调酒。互相留了号码，迪伦说：过几天你还在吧？咱们一定要聚一聚！！
　　诺德没有推脱，慨然应允。

　　迪伦第二天就联系他。他说手头有一个活儿，给一家服饰公司拍摄海报，问诺德有没有兴趣。
　　诺德很吃惊：我好久没做了。
　　迪伦笑道：只当做玩一下，我也很久没上镜头，算是帮我一个忙。
　　诺德提出要考虑一下。迪伦也不逼他，只是告知具体拍摄时间。

　　K听到这件事，强烈支持诺德再出江湖。他派人打听了一番。迪伦说的那家服饰公司刚刚成立，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财力。公司首席服装设计师，是迪伦的好友。K甚至找出那家公司最新季的服装，很有味道，适合30岁以上的人群。
　　亚德里恩也很好奇诺德在镜头前的表现。他跟K难得达成一致。
　　两人合力，诺德只好屈服。
　　K帮迪伦定了一个物美价廉的摄影棚，作为交换条件，他们可以旁观整个拍摄过程。

　　最后一次走秀，感觉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化妆间里，诺德表面淡定，内心紧张。还有几个搭档的男士，看起来都很专业。有的试图跟诺德搭讪，但寥寥数语就难以沟通下去。毕竟，已经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有些话题很难说到一起。K热切地要求担任诺德专用化妆师。亚德里恩出去抽了支烟，回来时就听见K说：化好了。

　　亚德里恩一眼从一群造型迥异的模特中认出诺德。
　　诺德还没换衣服，身上穿的只是家居服：驼色长袖，深蓝牛仔。一般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只是注意到：哇，这人个头挺高。然后才会注意他的脸。但也只是一晃而过。诺德的脸型，并不是特别有棱角，有些消瘦，略微有点胡茬。他不是有侵略感的、会让人一眼难忘的男人。
　　K加重了他的眼部轮廓，描绘了眉形，对于淡淡的黑眼袋只是稍稍遮掩，发型板正。就像是刚下班的上班族。诺德表情淡淡地跟亚德里恩摆了摆手，十足的大咖气场。
　　亚德里恩伸出大拇指。他跟诺德说：以后出门也这样穿，我们双剑合璧，可以谋杀更多菲林。

　　时尚，从不是男性特征十足的所属地。粗犷不羁，往往只是表面，内里的细节面面俱到、十分精巧。好比西部片里的多情牛仔，着装看似邋遢，但都深藏玄机，说话看似粗鲁，却能诱惑美女。
　　所以，那些把汗味当男人味，把胡渣当标牌的男人，都弱爆了。据传闻，某些男星的胡渣，对外宣称是几日未刮胡子，实际情况是，每根胡子造价不菲，是化妆师费尽心机保留下来的，可谓是“根根都有来头，缕缕都有作用”。

　　这家的设计风格，诺德披衣上身就觉得不错。布料运用虽然大胆，但穿起来还是很舒适的。细节之处也有着许多小特色，比如金属柳丁、柔软羊皮、穗状坠饰。
　　为了节约成本，每个模特要试大概近二十件全副搭配，涵盖春夏秋冬四季款式。春季针织、宽松西装外套，夏季短裤T恤，秋季格子衬衣毛衣，冬季大衣。
　　设计师的理念很贴合时下潮流，环保。他们的宣传是——“慢时尚”。每一件衣服都可以穿着多年不过时。色彩不褪，面料耐用，款式合体，裁剪大方。
　　诺德心想：这一次来对了。他甚至打定主意要买几套衣服以后穿。

　　拍摄进度很快，只花两天就完工。期间设计师出现与工作人员一起吃饭。迪伦随行。
　　设计师年龄已过40，但K从未听说过他。诺德私下询问迪伦。迪伦笑道：他以前是建筑师，前几年才攒够钱开始设计。
　　服装中存在的某种奇妙的立体感和颜色搭配都找到了源头。

　　设计师的理念和风格都让诺德爱不释手。他问迪伦:需不需要添加投资？
　　迪伦知道他的意思，但回答不能做主，需要问过其他投资人。最后的结果是：钱还够，暂时不需要。诺德许下承诺：以后如果有机会，尽可以告诉我，我肯定会投。

　　一直到一年后，全球经济低迷，迪伦才回复：可以投资。
　　诺德毫不犹豫，立刻给付大笔款项，之后又数度投资，挽救了频临破产的公司。再过几年，公司发展势头强劲，诺德亦以大股东身份获得不菲分红。亚德里恩只能感叹傻人有傻福了。

　　帕特里克出差回来。诺德提出告别。
　　再不离开就真不识趣了。K完全沉浸在爱人回家的喜悦中，恨不得24小时黏在一起。外界传言冷峻的帕特里克亦是毫不遮掩对K的呵护。当第n次经过热吻的夫夫身边，亚德里恩捂着被闪爆的双眼对诺德说：快走！再不走，我就要对你下手了！

　　临行前，诺德对亚德里恩说：你先去你家等我，我要去一个地方。
　　亚德里恩询问：我不可以去吗？一个人回家，我妈肯定要问你去哪里了。还不如一起回去。
　　诺德几经犹豫，最终同意。

　　亚德里恩不知道K临别前为什么悄悄跟他说：跟着诺德。他隐约觉得是诺德的私事，本该遵循某些默认的社交规则不予追问。但看到诺德恍惚、沉闷的表情，又不想放他一个人去。
　　这种心情，他下意识归咎于朋友之间的两肋插刀。

　　每年到巴黎，诺德都要去探望他的母亲。以前是K陪着他。今年K说不来了，便只有他一个人。峰回路转，亚德里恩执意陪同。
　　其实，他也不想一个人去。

　　有一个著名的社会学调查显示：跟母亲关系越好的孩子长大后越容易对恋爱关系满意。这种影响在14岁前最明显。
　　但是，14岁那一年，诺德的母亲离开了他。她在丈夫离世后，也慢慢精神失常，最后社工接到投诉，有人说“那个女人开始殴打自己的孩子”。社工和儿童保护组织的人士进行了调查。事实如此。诺德身上的伤痕新旧累加。随后她被强行送入政府设立的精神病医院。
　　从14岁到成年，诺德经历过三四个寄养家庭。时间都不长。虐待谈不上，只是相处不来。

　　在巴黎近郊，有一家环境优美的疗养院。它号称“精神受创人士的天堂”，收费昂贵，但照顾十分周到。诺德做模特时，一半左右的收入都投入到这里。
　　在法国，封闭的家中比街上更危险。无论贫富都如此。每年都有50万妇女遭到殴打。据最新统计，法国每3天就有一名女性死于男性伴侣的殴打。

　　诺德的父亲，并不是传统的对妻儿大打出手的恶棍。相反，他是温馨体贴的好父亲，但绝不是好丈夫。他几乎不跟妻子交流，每一次跟她说话，都是下达命令。
　　这是一种难以界定但事实上存在的暴力行为——冷暴力。
　　诺德长大后回顾所有的事情，却无法专心地恨他。他的父亲，唐纳德·坎普，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好父亲。13岁时，唐纳德因为癌症过世。临死前，遗嘱里留给诺德一大笔钱，只给诺德。后来那笔钱诺德用来安置母亲，送她到私人的疗养院。
　　而母亲，永远笨手笨脚，一身油腻，不出门，不社交。诺德不止一次听到邻居们称呼她“无聊蠢笨的家庭主妇”，或者“坎普真是好个好人，那样的妻子都能忍受”。童年、少年直到成年，他叫她“妈妈”的次数，不多。
　　他没办法想象一个人，对儿子呵护备至，对妻子却冷若冰霜。他为自己曾经受到的父亲无微不至的关爱感到羞愧。曾经一度他觉得，如果父亲对我也是虐待，也许现在我会好受一点。
　　也许是为了下意识与父亲相区别，他对待女性格外优容。

　　他为当年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至今。在寄养家庭之间进进出出，孤僻沉默。高中时的一位从事儿童心理教育的老师同情他，免费提供心理咨询。症结最终归结到他的父母身上。深受诺德信任的老教师温言劝道：诺德，去看看你的母亲，去看看她。
　　于是，几经波折辗转，诺德去了当时母亲所在的公立疗养院。那不是什么好的经历。即使跟母亲关系不好，但看到她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三四个人混居的小房间，身边疯狂的同伴不经意间给予她身体上的伤害，感觉也很不好受。

　　她毕竟是我的母亲，父亲不能给予的关爱应该由我来弥补。这是即将成年的诺德心里的声音。他没有上大学，把父亲留下的钱都用在帮助母亲转换疗养院上。之后一头扎进模特界，希望可以赚到大笔钱让母亲生活好一点。

　　这些故事，这些经历，他只告诉过K，现在同行人换成了亚德里恩，他没法开口，只能沉默。
　　下意识里，他仍为当年的不作为悔恨不已。他不希望亚德里恩接触自己的阴暗面。

　　经过长期治疗，坎普夫人身体基本恢复，但心理上的打击仍然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她拒绝进入社会，拒绝接触人群。她协助护理人员参与整个疗养院的整洁清理工作，并乐在其中。下意识的，她依旧需要这方面的认同。所以，每次去，她都一副很忙的样子。诺德跟着她在走廊、房间、洗衣房、小公园之间来来回回，但并不会伸手帮忙。

　　他们也会交谈，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亚德里恩的家庭，感谢上帝，他爸妈的心中从没兴起过离婚的念头。虽然多有波折，最终还是白头相守。

　　在这个幽静的疗养院，亚德里恩坐在树下，看着那对母子一路走一路谈笑。诺德的母亲，似乎是疗养院的义工。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们的关系。相似的面部轮廓、发色、走路姿势。线索很多。
　　但，亚德里恩觉得也许是自己多虑，总觉得有一种违和感。
　　他保持沉默，只在两人经过时微笑致意。
　　诺德并没有向母亲介绍他。坎普夫人对他只微微颔首，再退一步就算得上是视而不见。

　　他们在供家属休息的内部旅馆睡了一晚。普通二人间。诺德把母亲的礼物转交给亚德里恩，是一双编织精巧的室内拖鞋。亚德里恩仔细欣赏鞋面上复杂的绣法，认真承诺：我会把它供起来。诺德笑道：不用，常常穿更好。

　　第二天晚上他们抵达亚德里恩父母居住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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