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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沉不住气，似乎焦急起来，更有的直接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往外巴望。那孩子看了许久，许是一无所获，就怅然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其他孩子见了，脸上的笑意纷纷被失望所替代。
就在这时，门口有了动静。我能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就好像变得雀跃了。木闩离扣，“嘎吱”，很轻微的一声，我们却仿佛觉得一扇希望之门在眼前打开了。
门，真的开了！
木兰探进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我们有序地过去。木兰说她已经打开了后门，绕过这屋子就能看见，又叮嘱大家“动静小些，勿教人发觉”。这些孩子也乖，听罢，并不争抢，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地钻出门去……
不一会儿，屋子就空了，我推搡着双喜和双成，让他俩先走，说：“我叫醒世容姐姐，随后就出去。”又将阿福托付给双喜，说，“双喜姐姐，阿福就先拜托你了。若是他不乖，哭闹，就……就敲晕他。只是有一样，千万不要丢下他不管。他的娘亲于我有救命之恩，他就是我的亲弟弟。”
双喜要我放心，说：“我是你义姐，他便也是我的弟弟。”说罢便抱着阿福，领着双成出去了。
我走到世容身边，刚拽着她的衣肩拖行了两步，木兰就过来阻止了我。她拖着我，我敌不过她的力气，一下子就被拽到了门口。
“放手，不能留她一个人！”
“她死了！”木兰压低了声音，吼道，“带上她只会拖累你的，你还要不要命了？”
还不待我回应，木兰很紧觉，似乎觉察就到了什么。她握紧我的手，带着我抄最近的路躲到了一堆柴薪堆后。我们刚蹲下，就远远看见先前那弯腰哈背的人来了，他发现情况不对，连忙跑去了前院。就在这个当儿，木兰领着我沿着墙角根，半蹲着前行，直至到了她打开的那扇后门，她才牵着我快跑了起来。
我本来就跟不上木兰，途中又险些撞到一个身著鸭卵青色长衫的少年，虽是擦碰，我脚下的步子节奏却是全乱了。
闻声，我知道后面的人越追越紧了。那有些来不及跑脱，躲在街道两侧人群里、巷口边的孩子就被捉住了。也有抓错了的，于是叫骂一片，这集市的街道就越发鼎沸喧闹了。
我已经快要跑断气了，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一咬牙，就甩脱了木兰的手。由于惯性，我扑倒在地上，木兰停住，想回来扶我，后面的人却已经追了上来。
我见她有些犹豫，大声喊着：“快跑！若你有心，我等你！”
她也不再迟疑，转身，又加速跑起，湮没在人群里。如果她真当我是结义金兰的姐妹，我就相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她不再回来，我也不怪她，这不算背弃，毕竟乱世之中人人只求自保——就像我，明明承诺过，却还是放弃了世容。
我最终还是不幸被抓住了，又关回了那间屋子，只是这次被捆绑了手脚。一屋子孩子，被追回的只有三四个小的，他们窝在一起，哭成一团。
我望着眼前这些弱小的孩子，想：只怪我们弱小受欺，应是天不见怜的。
但我知道，恨天无用，想再逃出去，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尔后，竟然关进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可是他束发未散、衣着干净，不像是从我们这里逃出去的孩子。我再定睛一瞧，觉得他身上那衣裳看着眼熟，稍作回忆才想起那穿着鸭卵青色的长衫正是先前与我错身的少年。
那少年一边挣扎，一边嚷嚷着：“放开我，放开我！撞了小爷不赔礼道歉，还胆敢架了小爷来这破落地方！”
那些架着他的牛牙婆的下手也不管，连绑都懒得绑他了，只冷着脸将他丢在了地上，那硬邦邦的模样仿佛是：爷儿正忙着呢，懒得管你！
牛牙婆手下的人刚走，这位骂骂咧咧的公子哥儿就换了副模样。他匆匆来到我的面前，为我松了绑，压低了声音，似乎在求证：“宛儿？”
宛儿，宛儿，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只知我是宋宛；唯有我自己知道，我叫“姬娜”，根本不是什么宋氏小姐，只是一个莫名其妙误入这个世界的人。
我迟疑地望了眼前人一眼，俊朗清秀的少年，长大以后不比潘安应该也会不差卫玠，举止有度，浑身都是世家气息，心下猜测这位定又是宋宛的故识。
宋宛本尊也算是没落的官家小姐，故交故识的自然都是像孙世容和这位一样的有些家世的公子、小姐，将相之子、名门之后什么的，只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大明朝一亡国，这些个公子、小姐们的都爱往江宁跑？
此人自称是我的“彦之哥哥”，后来我得知，他名为“陈彦之”，其父化名与金庸先生小说杜撰的鼎鼎大名的天地会总舵主同名，陈近南——自然，这里是没有什么天地会的，但有反清复明的大帮洪门，于是就有化名“陈近南”的门主陈永华。不过，陈永华和洪门与我的渊源这都是些后话了。
此时，我并未立即承认身份。世容在我面前，是弱者，我并不怀疑她。然而，在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陈彦之面前，我比他弱小，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让我警惕。
我只作惆怅状，喃喃说道：“家中遭奸人迫害，我侥幸逃脱，因惊吓过度而伤了记忆，有些事、有些人都记不得了。”指着世容，却又一脸天真地说，“不过，大哥哥，那个世容姐姐认出了我，也说我是宋氏女宋宛，其中真假就未可知晓了。”我语速缓慢，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着彦之的神情。
彦之听罢，似乎有些失落，许久未言语。他细细又打量了我一番，不知是否是在辨明我说话的真伪。尔后，他又十分笃定起来，说道：“你就是宋宛，我不会认不出来的。”
听他的语气，似乎与我是十分熟络的。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怀疑，也都在他护住我的那一刹那烟消云散了——
当门被打开一条缝时，那嘎吱作响的动静几乎让彦之本能地抱住了我，将我护在他臂弯下那小小的一方空间。
我隐约看到有人又推了一个孩子进来，被捆绑的，枯瘦如柴的。
然而这一次，门缝没有立即被掩上，似乎有人在门外张望着、巡视着……忽然，那人的视线在某一处停留，时间说长不长，可是我的右眼跳了跳、心中如打鼓一般，那异常的安静让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很漫长。继而是人离开的声音。
“谢谢。”我声如蚊嘤，对于这样陌生却温暖的怀抱感觉有些异样又有些尴尬。
彦之却没有立即放开我，因为又有人来了，这次来的却是牛牙婆。牛牙婆观察着，慢慢踱步到世容的身边，低着头，在世容近旁来来回回走了两遭，一直打量着世容。
我紧张极了，毫无意识地，死死抓紧彦之的小臂。气氛一分一秒地变得凝重，我的心便一寸一寸地被提了起来，手下更是不自觉地收紧再收紧。彦之感觉到了我的紧张，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却还没来得及放松，牛牙婆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她大叫了起来：“放火，放火，都给我烧了！”一边高喊着，她一边急急匆匆地跑出了屋子。
不好！
我推开了彦之的怀抱，催促他赶快给其他孩子松绑。
孩子们还不大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了，也被我忽然的紧张与恐惧传染，一个接着一个地嚎啕大哭起来。
不一会儿，就有浓烈的烟子飘进了屋子，隐约能感觉到四周的热度。门依旧是紧闭的，有火把从天窗扔了进来，于是满屋的茅草被瞬间点燃，火光连绵，火石有愈见愈强的趋势。
彦之停手换我和其他已经自由的孩子帮剩下孩子松绑，他自己却冲到门口，不停地用身子撞门。
有孩子围在彦之身边，一边看着他撞门，一边抹泪；有的则是伏着天窗下的墙面，仰头望着天窗嚎啕大哭；更有孩子欲意用茅草扑灭火焰，结果烧的越来越旺，那孩子就被吓呆了，连哭都忘了，只是黢黑的脸上有条条泪痕如沟壑。
门被撞开的一刻，我们看不见逃命和生存的路，只有漫天的火光，炽热如太阳，遮挡了门外的一切。
我们被火圈儿团团包围，彦之脱下外袍扑火，却如杯水车薪，毫无作用。我怵然，呆呆立在他的身后，一切似乎都变得静止，唯独彦之的动作是那样鲜明。
忽然，彦之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球状物，用力地掷出火圈外，棠棣般明黄的一溜烟，蘧然窜上天空，然后“砰”的一声惊如巨雷。
有孩子已经被浓烟呛到了，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似的。那咳嗽声又将我的神智拉了回来，一切又变得动态，我这才大叫：“捂着口鼻，趴下！”
尽管这些孩子有的还比现在的我大，但面临未知的突发状况，他们早已慌了手脚。此时此刻，他们亟需谋求一个首领，是行动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因此无论谁在这个当儿发号施令，他们都会照做——在他们看来，那都是生的可能。
我想起世容来，一动不动的世容。我退回到门口，隔着火光，看着依旧安静的世容，仿佛她身处的不是一片火海，而是一池红莲。我满脑子都会她最后的哀求，“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我答应过她的，我要她放心的！我已经放弃了她一次，我不可以再放弃她第二次。我不能让她就这样这样客死异乡，不能如此狼狈，没有棺椁，甚至没有一抔黄土，最后落得尸骨无存、化泥成灰。
然而，我再次被拦住了。彦之丢弃了扑火的衣服，一把将我扯入怀中，紧紧抱住。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将我与世容阻隔。
他说：“宛儿，不用怕，有我在。”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难过的情绪瞬间膨胀。我开始释放我应有的软弱，我挣扎，我哭闹，我捶打……直至浓烟长驱直入地侵入我的口鼻，我被呛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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