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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世容香消玉殒的翌日早晨，牛牙婆的人没有按时给我们送早饭。日日早晚都只是稀粥，或者说不过是米糊汤水，完全不顶饱的，于我来说，吃与不吃实在没有太大的区别。然而，阿福不同，毕竟是哺乳期里的婴儿，有一口米汤就能管饱，少一口米汤却会饿得直哭。
正值阿福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来了一个弯腰哈背的男人，挑着几个女孩随他出去。女孩们害怕，不愿意走，他就撵着她们，嘴里还嚷嚷着：“走不走，走不走？不走拉倒，有福气了你们都不会享，就活该被人卖！”女孩们这才抽抽泣泣地跟着他去了。
阿福仍旧是哭得不停。双喜以为世容睡着了，怕吵着她，就拍着阿福的后背，轻轻地唱：“天荒荒，地茫茫，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阿福停顿了一下，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双喜刚吁了一口气，阿福却不一会儿又哭了起来。双成见姐姐不行，就自己上阵，凑过去哄着：“阿福乖，阿福笑，阿福笑了财神到。”
我笑，问：“双成哥哥，为什么是‘财神到’啊？”
双成说：“财神到了，钱就到了。有钱了给牛婆子，他就不会卖我们；有钱了，我就可以吃肉包子，吃得饱饱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做着揉肚子状，好像真吃着了肉包子，还吃撑了似的。
“双喜姐姐，你瞧他这出息！”我说，“等我有钱了，就买两碗豆汁儿，喝一碗，倒一碗！”
双喜和双成都笑了。阿福虽听不懂我的话，却听得懂笑的，哥哥姐姐们都笑得这样灿烂，自然是开心的事情，大家应当同乐，于是他也破涕为笑了。
我笑着笑着，却瞥见了身边一脸安详的世容，笑容便渐渐隐去。我轻轻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承诺：“寻着机会，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过了一会儿，那群被带走的女孩就回来的，仍旧是那弯腰哈背的男人，又细细挑着三四个女孩。我注意到，他挑的主要是十岁上下的大孩子，四肢颀长、容貌清秀。待到那人去后，我们才发现，回来的女孩中似乎少了一人。
同去的一个女孩解释说：“迎春让大老爷挑中了。”
听者则是表情各异，有期盼也有惶恐，面色最平静的大抵就是木兰和……世容。
再往后，那人也挑些年纪更小或更大的去，有时回来便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有时却会留下一二人。这一回，不知为什么，竟然轮上了我。指了我，他又瞧着了瞧世容，我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不过他见世容“睡着”如同病西施一般，只怕走路都很艰难，也就作罢，不再理睬。
我和双喜及另两个稍长点的女孩随那人来到了花厅。
花厅里站着两个男人，年长一些的看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身边随从则更是瘦弱年轻。牛牙婆唤前者为“李老爷”，想来就是之前听钱牙婆提起过的湖广来的金主。此人身材很是高大魁梧，四肢修长、肩背厚实，虽着不过寻常衣袍，却像个习武之人；虽是皮肤黝黑，但他的剑眉高鼻使之面容刚毅之中又带了几分俊秀。
李老爷手持画纸，将我们一一比对着过目。看他这架势，“买人”似乎只是由头，更像是有目的地找人。那画画像的，用的是通透的白色宣纸，我从背面可以看见一二：画像只用了黑笔勾勒，却未上色，看起来像极了古装剧中悬赏抓人的告示上的头像；画的虽然细致，但笔法终究不是白描，看起来并不十分符实；且国画中的人物像，基本大同小异，都是脸部圆润得几乎没有下巴，表情也十分呆滞，尤其是一双眼……
李老爷有短暂的一瞬，转身与牛牙婆交谈，我踮起脚，偷偷地窥看，觉得画像上的那双眼还是很传神的，并非画得双目无神、目光呆滞。我总觉得那炯炯眼神似乎是有在哪里见过的。
听李老爷与牛牙婆的交谈，好像是觉得我们年纪不太相符，他要的是九、十岁的女孩，我们这一行大的太大、小的太小。牛牙婆便遣了我们回去。
回到后院，看到一旁地上堆满了麻绳，我豁然开朗：那眼睛倒真有几分像木兰！
如此一想一回忆，越发觉得像了，不仅如此，木兰看起来正是十岁上下的年纪。木兰寡言，气度却是不凡，不似小家碧玉，倒更像出自大门大户。她的眉目之间还缀着点点英气。再一深思：提及花木兰、声称要做女将军的，又岂是凡类？
我姬娜并非真真正正的宋宛，同理，她木兰也可能不是实实在在的木兰。
“哎呀！”我人小步子慢，跟不上她们那些大孩子，心神又不在此处，于是临近门前就不幸摔了一跤。锁我们的屋子犹如杂货柴房，年久失修，屋檐下已经满是细石碎瓦，我的手掌就被石砾砂子擦破了皮，有一阵火辣辣的疼。
双喜忙扶起我，叮嘱我要小心。她本打算仔细瞧瞧的的手掌、膝盖，怕我伤着，我却将手收到了袖里，只说：“姐姐莫担心，我没事儿！”
进了屋子，那人又挑了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带走。木兰窝在墙角，似乎被忽略了，但迟早也是会被发现的。
我走到木兰面前，与她对坐下，小声地说：“我瞧见‘柔然人’了，怕是寻人来的。”
她两眼一瞪，定定地看着我，起初有一瞬的惊恐，之后眼中却满是考量。看来我猜的是对的，那所谓的“李老爷”果真是冲了她来。虽不知其中渊源，但二人关系必定不是友，而是敌人——就像柔然人和花木兰。
我从袖间拿出一片碎瓦片，开始帮她割麻绳。她手腕上绑着的麻绳有齿咬的痕迹，已经断了一半，不一会儿就被割开了。
木兰手上的绳子刚松落，就被一旁的双成发现了，双成悄悄地将屁股挪过来，侧身而坐，挡在了我们的侧面。我瞧了双成一眼，觉得这孩子十分机灵。接着，又开始割木兰脚腕上的麻绳。
一边割着绳子，我一边说：“我与你之前并无交集，故非十成心地想帮你，只是也不能眼睁睁地教你让人抓去。双成说过，你很善跑，打斗起来连牛牙婆的手下都不能轻易将你降服，想必你是习过武。而且先前你差点儿脱逃，显然你逃比我们容易。”
我知道木兰怀疑我，我也理解她的怀疑。若是我一无所求，她只怕更是不会信我，倒不如这样将话说开，还能打消她些许的顾虑。
一圈绳子终于割断了，木兰开始上下地搓动双腿，想要将麻绳挣松。
我也帮忙扯着绳子，继续说道：“我只盼你安全脱险后，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这屋子外的门并未上锁，只是用木板扣着，今日有客人来，后院也无人照应……”
木兰脚上的绳子一挣脱，我就让双成招呼他姐姐过来。
我扶着木兰站起来，她面对着斑驳的灰墙，仰仰头，转转手腕，抖抖脚，稍稍施展了一下筋骨，然后——笑了。顺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她对我说：“小小年纪，心思却不一般，你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双成呆呆地望着木兰的侧脸，目不转睛的，那表情好像是在说：她，她竟然会笑？
手脚轻便后，木兰转过身来，笑容仍是不减，言语却是极其肃穆凝重的：“我与你道不相同，本不应有瓜葛——今日得蒙你们相救，心中感激，他日再见，就以金兰之仪，兄妹相称。谢谢。”
——她的第一句是冲我说的，之后则是对我们三人。
我虽不大明白她那句“道不相同”为何意，但明白后话是要与我们结义金兰的意思。虽然不知日后是否真的还有相见之日，但是异世之中又多一个朋友，我心中还是欢喜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且将情谊留心中，也是一件乐事。
我们三人亦作符和后，身量比我高出许多的双喜、双成就沿墙蹲下，待到木兰一人一肩地踩上去，他俩才慢慢站起来。我怕双喜力气不够，就在一旁扶着她，但我毕竟身量不够，实在不顶用。眼见着木兰好不容易抓住天窗的边沿了，可双喜、双成的体力也渐渐不支起来……
忽然，木兰的小腿上扶住了许多只手，都用力地将她往上顶。我扭头一瞧，都是同屋管着的那些孩子，虽平日无所交集，但善良如他们，还是愿意帮助木兰的。有的说，逃一个是一个，总比都关在这里，被卖掉强；有的说，你出去了，就帮帮我们，我不想被卖啊；有的说，你们加油，我去门口守着把风；有的说，用力，再用力啊，就差一点儿了……场面忽然变得十分团结而和谐，齐心协力，众志成城。
木兰将天窗捣破，手紧紧扣住窗口下沿，脚下一蹬，一瞬儿就钻出了天窗。她灵活得就像一条鲤鱼。
我都恨不能拍手叫好，又怕动静太大招惹人来，只是一个个仰首膜拜状齐齐望着那破败的天窗，仿佛能望出一片天，望出希望来。
忽听门口隔着门缝巴望的小孩叫道：“快快快，人来了！”
大家顿时作鸟兽散状。我一时情急，直接一个大跨步，一屁股坐在了那两股麻绳上。
这一次，那人只将带出去又带了回来的一个女孩推进门来。他将门拉开一道缝隙，隔着缝隙草草将我们扫视了一番，并未察觉就关门走了。孩子们像是做了件大事情，都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却又极力憋着。
我也开心，不由握紧了双喜的手。双成见了，犹豫了一下，小手也渐渐逼近，耷拉在了我和双喜交握的手上，眼睛却是游离在其他地方，就是不看我们，就是不看！
我心中暗笑：羞涩的小屁孩儿！
大家都是欢喜的，唯独世容仍旧安静地“睡着”，如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一样，安静的，宁和的，沉睡着，等待着那个解救她的人的到来。
就快自由了，我们不会等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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