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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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容唤我“宛儿”,说是在孙家宅子里时她就这样与我亲近的。想来我与她好歹也算是是熟人,尽管只是她认识我而我不认识她,但终归是心理上感觉要亲切了许多。
      入夜后,我便陪着世容并肩躺在了茅草上。夜深的时候,静悄悄的,我可以听到世容的呼吸,细细的,平稳的,让人安心。
      到了后半夜,她开始身体难受,辗转反侧。我也被吵醒了,便询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世容只一味地喊“痒”,不停地碾着后背、搓着双臂。
      我见她太过难受,就帮忙撸起袖子,想为她挠一挠痒。可这一撸却着实吓了我一跳,她的手臂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的痘,有的已经溃烂留出脓水,我心下已经有些了然。
      忽然,手腕被世容紧紧握住,她似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秋波如水,满是哀求,她声音细细如丝、轻如兰呵:“不要。”
      我当下心里矛盾万千:不说,满屋子剩下的孩子就有感染痘症的危险,这古代医疗条件、人的免疫抗病能力皆不如现代,一旦感染便是凶多吉少;说,牛牙婆那里也就是瞒不过了,想她也是不愿花钱为世容治病的,只怕因为害怕会教人立马杀了世容,为了不受传染指不定还会一把火烧死我们这满屋子与世容接触过的孩子。到底如何是好呢?再者,虽然我小时候也种过痘,后来还出了水痘,却不知道如今这副娇小的身体是不是自己的、出没出过痘,若是我自己感染了也怕是……
      我并未做声,只是劝慰,好不容易安抚世容睡着了,自己却是纠结思量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屋子还是阴魆魆的。
      牛牙婆遣人送来了稀粥,这算是早饭了。双喜道是我已经照顾世容一夜了,不如换她来为世容喂食,却被我慌忙阻拦下了。自此,我便不让双喜他们靠近世容,只是自己来喂她饮食。尔后只是劳烦双喜、双成姐弟帮忙照顾阿福和木兰,我自己却是不再接近世容以外的任何人。
      双喜他们自是感到奇怪的,我就解释说:“世容姐姐许是犯了风寒之症,虽不重,但传染了你们终归是不好的。毕竟我宋家曾与她孙家世交,顾着曾经的情分我也是不能放任她不管的。倒不如就由我一个人来照料,再不济,两个人病了也总比一屋子人病了要好。”
      连木兰都说我言之有理,还劝双喜:“阿福尚小,身体孱弱,是经不起风寒之症的。”
      我想这木兰也是面冷心热的人,虽是脸上不多笑容,但我和双喜对她好,她都心知心领,也渐渐愿意与我们亲近。我便对她笑了一笑,她虽未做明显回应,却倒也未曾冷脸相对。我猜想她是担心世容的,因为她也深深地凝视了世容许久。
      双喜听了木兰的话,点点头,这才依了我。
      之后我又状似无意,顺口问过双喜他们家乡痘症和鼠疫的情况,只作是闲聊罢了。
      双喜告诉我,她和双成自小帮扶着家中做事干活,挤牛奶时手上起过牛痘,但凡村子里得过牛痘的都躲过了痘症一劫,只是还来不及欢喜,痘症未过竟又闹起鼠疫来,家乡村子是实在呆不下去了他俩才跟着其他乡邻逃荒出来。
      我这下总算是完全安了心,将阿福放心交由她照看。
      世容又这样撑了两天,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到了最后已经晕晕乎乎、神志不清了。而且她的痘症只怕也瞒不了多久,因为她的脖子上、脸上已经开始出疹起痘。
      我心中烦乱,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帮世容遮掩过去。毕竟双喜、双成他们都是见过痘症的;即便他们能帮我保守秘密,却难保其他那些不相熟的孩子看不出来。事情一闹大,我们整个屋子的人都得遭殃!
      然而,世容并没有等到我想出遮掩的办法,她等不及了,等不及去见她的父亲、母亲、姨娘们和姐姐——
      世容走得很安静,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那是个安静的夏夜,后半夜静悄悄的,昏迷很久的世容忽然醒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辰星。她微笑着,拉住我的手,说:“宛儿,我做梦了。”
      她说,她梦见了还在榆林的孙家宅子里的时候,爹爹在后院安了个秋千,木桩是爹爹钉的,木板是大哥刨的,麻绳是娘亲与姨娘们搓的。那时的她与现在的我正是一般大小,才四五岁,无忧无虑的。爹爹和大哥世瑞安秋千的时候,娘亲和姨娘们就在假山石竹边的大理石圆桌旁做女工,绣的是花开富贵、喜鹊报春。三姨娘绣的喜鹊最漂亮,栩栩如生,好似要从娟子上飞出来一般。娘亲说了,等到她再大些,就跟着姑苏来的三姨娘学正宗的苏绣,日后自己绣一对鸳鸯枕。爹爹与大哥装好了秋千,招呼她和世宁去打秋千。爹爹能将她推得很高很高,就像三姨娘绣布上的喜鹊一样,要飞起来了。可怜世宁与她同胞所出,不过早了一刻钟,便成了事事得让着她的兄长。一旁的他瞧着是在眼馋,就拽着大哥的衣角,满眼的渴盼。大哥却要世宁先背一段孔融让梨的典故来,背不出来便不能上秋千。世宁嘟着嘴耍赖,姐姐世馨笑他的模样像只小猪仔,一家人便笑了……她就是在那幸福的笑声中的醒过来的。
      她的幸福,永远留在了那片笑声里。
      我想起小时候,爸爸也带着我去街心公园荡秋千,荡得很高很高。爸爸说:“宝贝,给爸爸唱只歌呗。”我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象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爸爸就佯装生气,说我心里没有他,不给我荡秋千了。于是我就嘻嘻哈哈地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没爸的孩子像根草,离开爸爸的怀抱,幸福哪里找?”爸爸乐了,就说要教我唱歌,然后我就跟着他大声唱了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我们越唱越开心,秋千就越荡越高。可我还是不知足,只是叫着“高点儿,再高点儿”。有一次,秋千荡得实在太高了,我从上面掉了下来,磕到了额头,淤青了一大片儿,肿肿的像个小山丘,还磨出了血印。回到家后,妈妈见了又气又急,我和爸爸却装作满脸无辜,只怪那秋千不听话、太顽皮。妈妈就指着我们一大一小说:“你,还有你,去,面壁去!”我同爸爸并排站在墙面前,想自己好歹还是个伤者,如此待遇真是可怜!低着头,我小声地唱着:“小白菜呀,地里黄呀……”妈妈耳尖,听到了,问我嘀咕什么来着,我就索性放大了嗓门唱道:“亲娘想我,谁知道呀,我思亲娘,在梦中呀,亲娘呀,亲娘呀!”然后,爸爸就笑破功了。
      世容说,她见着爹爹了,就在前面,后面围站着娘亲和姨娘们,还有世馨姐姐,他们都在招手,召唤她过去。她说,她想他们了,想得心尖儿疼。
      她的眼睛有一层迷蒙的雾气,好不真实,仿佛她眼前的事情是一片太虚幻境。而她的嘴角,笑意遇见明显,如弦月,两颊荡漾着小巧而迷人的梨涡。
      我说:“世容姐姐,你累了。”
      她说:“宛,宛儿……对不起……谢谢你。”
      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顺了脸颊,滴在了她的脸上。
      “我是真的累了,让我睡会儿吧。”
      “世容姐姐,你别睡呀!和我说话,我想听你说话!小点声音说,说慢些,就不累了。”我害怕,害怕她闭上眼就再也睁不开了。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哑巴娘儿死不瞑目的样子。我说,“你顶住呀,千万不能死。我们还要逃出去呢,世瑞哥哥和世宁哥哥还等着你,等着你回家啊!”
      世容的笑就如同黎明前绽放的昙花,美极了,却转瞬即逝。她双眼迷蒙,说:“是啊,还有大哥和世宁,我也想他们了。我想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儿啊?”
      她的家在哪儿啊?
      她的家早就没了。
      《明史》曰,“传庭死而明亡矣。” 她父亲死的那一日,她的世界就已经国破家亡了。
      世容扯下了她的玉佩,是一枚小小的青玉弥勒佛,温润通透,有些滑腻。这一扯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将玉塞在我的手心里时,她的手在颤颤发抖。她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已经无力回天了,气息渐若游丝:“他日与我兄长再见,算是了我一桩心愿吧。”
      她还要我不要哭,再与家人黄泉团聚,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唯一难过的是自己也曾为官家小姐、名门闺秀,如此腌臜地去见父母,使她觉得有愧父母养育之恩,难为此情。
      因此,世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求求你,帮帮我!”
      ——六个字,是她乞求的最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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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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