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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我们一行路过安徽当涂县时，钱牙婆并没有去拜见所谓的方员外和方夫人，而是径直赶往江宁。据说江宁有位牙婆牛氏，口灿莲花，得了那位李老爷的赏识，这买童男童女的事情就交由她来张罗了。钱牙婆获悉，懊恼不已，心中不知已经盘算了多少回失掉的银子。她怕再去晚了，连最后一杯羹都分不到，便是连日连夜地往江宁赶，也顾不得方家的那桩小生意了。
既然钱牙婆不卖哑巴娘儿的孩子了，我倒也安生，不再寻衅犯事。
当钱牙婆将我和哑巴娘儿的孩子带到牛牙婆的面前时，牛牙婆围着我转了三圈，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道：“这姑娘生得俊俏，气度非凡。”
我趁她们一个没留神，抱着花厅的柱子，作势要撞上去。众人吓了一惊，拦的拦，劝的劝，威胁的威胁。牛牙婆当之是最急的，只怕我撞花了额头，毁了面相。
我说：“将我弟弟留下，还了我，我就全听你们的。”
“这有何难？”牛牙婆一笑，招呼着人交了钱牙婆一笔不小的银两，只说是留下我和哑巴娘儿孩子的定钱，又说，“若是那位大官人看上了这小丫头，有得你赚的。”
钱牙婆收了钱，美滋滋的，二话不说就松了手。
我和哑巴娘儿的孩子一并被关进了后院一个屋子。屋子不大，却是有几分空旷，铺了满地茅草。窗户开在了檐下，窗纸已经破败，于是还是有些光透了进屋子里来。
门打开，我被推进屋子里时，屋里响起了哭声，嚎啕大哭和嘤嘤啜泣交织在一起，哑巴娘儿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抬眼望去，只见屋里沿墙或坐或躺着好些孩子。那哭得最响亮的是一个男孩，脸上虽脏了些，但容貌还算得上俊秀。他身边有一个与他模样相似的女孩，一个劲儿地抹泪，却不大敢哭出声来，一边抹泪还一边偷偷地觑我。另一些孩子也哭得厉害。只有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近旁躺着的一个脸色苍白小女孩没有哭，紧闭着眼，几分痛苦的模样。另外还有一个，则是坐在东墙角的女孩，八九岁的模样，容颜刚毅，神情镇定自若，独自曲膝而坐，只是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便闭上眼假寐了。
过了一会儿，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总算是不哭闹了。我抱着哑巴娘儿的孩子，艰难地挪步到了东墙角那个女孩身边半米远的地方，倚墙坐下。哑巴娘儿的孩子倒也安静，被我安抚得竟然笑了起来。
坐近了才发现，这个气度不凡的女孩与旁人不同，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绑住了。她睁开眼，扫了我一眼，目光最后在哑巴娘儿的孩子的身上稍作了停留。
“又黑又瘦的，”女孩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一会儿，总不能一直“哑巴娘儿的孩子，哑巴娘儿的孩子”的唤他吧。也不求他大富大贵，也不求他飞黄腾达，也不求他长命百岁；有钱管三餐无忧即可，能劳使四肢皆勤即可，活命无大病大灾即可——想来，不过希望他有些福气，能过上个不苦不累不烦心的小日子罢了。于是答道：“阿福，他就叫‘阿福’，‘福气’的‘福’。”
听罢，那方才哭的长得像龙凤胎的男孩、女孩也凑了过来。女孩伸手逗着阿福，笑道：“阿福，阿福，你可真小啊！”
这女孩唤作“双喜”，是旁边男孩双成的同胞姐姐。两人家乡闹了痘症又闹鼠疫的，亲人都死光了，他们跟着逃亡的人群流浪至此又走散，在大街上乞讨时让牛牙婆手下的人抓了来。
双喜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这才想起来，很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了。
想着这个世界，我不过一个无端的侵入者，无牵无挂，连我的存在是真是假都未知，人如蝼蚁，微茫脆弱，有我、没我，谁是我、我是谁，谁又会在乎呢？
我戚戚焉，只道：“原来的记忆我都忘却了。只记得自己醒在一间破庙里，是阿福的哑巴娘亲救了我，后来我就随他们一路流浪。待到安庆，哑巴娘儿生阿福难产而死，一行的旁人后来也死了，我和阿福便被牙婆钱氏卖给了牙婆牛氏。”
双成低着头，不停地搓手，扭捏得如同小姑娘。他问：“那，那我们唤你什么？”
“姬娜，”我说，“如何？”
双喜、双成连连点头，又望向那个女孩，神情里满是探知的渴望。
那女孩想了想，言简意赅：“木兰。”
我重复了一边，有意与她亲近：“好名字，与北魏的巾帼女英雄同名。”
“你也知道花木兰？”显然我的话引起了木兰的兴趣，她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芒，几分得意、几分骄傲，“我将来也要做花木兰一样的女将军！”
“巾帼不让须眉，好志气！”
就这样，我又结识了木兰、双喜和双成。乱世当道，人间真情难寻，然而孩子情谊却始终是最纯最真，乃至后来的日子，他们都成为了我的生死之交。
另一个当提的是，我知道了除去“姬娜”之外，我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明将遗孤，宋宛。
这日黄昏，太阳刚落山，有两人抬了一木桶食物进来分给我们。那是一碗稀粥，清汤寡水，绝对担当得起那个“稀”字，连汤勺、筷子都不给的，两口下去尝不到三粒米。我留了一些喂阿福，觉得这孩子是在可怜，同我一样没爹没娘的。可我好歹还过了些幸福的日子，爸爸妈妈的模样都还记得；不像他，爹娘没见过几面就天人永隔，甚至出生至今连一口奶都没喝过。
侧头一看，我发现木兰因为手脚都被束缚了，根本没法儿喝那碗摆在自己面前的稀粥。交好的第一步是从互相帮助开始，于是我将阿福递给双喜照看，自己准备帮木兰解开麻绳。却是被双成拦住了。双喜告诉我，木兰原先逃过，她跑得很快，牛牙婆手下有几个人甚至不是她的对手，后来还是不敌在体型上，又教牛牙婆的人捉了回来，牛牙婆怕她再跑，这才捆绑了她的手脚。
“那婆子说了，谁若是敢偷偷给她松绑，谁就会被活活打死的。”双喜很害怕。
我仔细瞧了瞧那麻绳，邦得很紧，只怕我徒手也解不开，只能作罢。我端了陶碗，递到木兰嘴边，小心地喂她喝下去。木兰说了声“谢谢”，问我：“就不怕受我牵连？”
我说：“与人为善总是好的。再说，如今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他人鱼肉，互相帮扶日子才会更好过些。”
那厮，还有个女孩也没喝粥，就是那个最初在双喜、双成身边躺着的女孩。双喜说她已经病了两日了，这两天都是自己喂她吃喝的。如今双喜帮我抱着阿福，腾不出手来，就由得我代劳了。
女孩长得十分柔美，柳叶弯眉、樱桃小口，又因生着病而愈发清瘦娇弱，不觉让人想起了曹雪芹形容林黛玉的那段：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我轻轻拍了女孩肩膀两下。她缓缓地睁来眼，瞧了瞧我，定睛，又瞧了瞧，声音十分虚弱，但我却听得分明：“宋宛。”
我迟疑：“你……认得我？”
她看了我很久，方才稍稍点头，算是回答了。
我记得在那个满是箭矢、横尸遍地的屋子里，“宋家小姐”，吴应熊的舅舅是如是称呼我的。只是，我一直有些疑惑：记得当时明明与吴应熊一般身高的，定是十来岁的年纪，缘何我如今却是个四肢皆短的乳臭小儿？——这也是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是现实还是梦境的原因。
“你忘了么？我俩儿时很是交好的。”
那认识我的女孩自称“孙世容”，是前朝大明的兵部侍郎孙传庭的幼女。孙传庭去年领命与李自成一战，死守潼关，兵败后携三妾二女投井自尽。她的同胞弟孙世宁则逃入民舍被一老村翁收养，待到老村翁跟从世宁寻来，父母、姨娘和姐姐孙世馨皆已溺亡，唯独世容侥幸生还。后来孙家长子孙世瑞闻讯赶来，安葬了父母、姨娘一干亲人，领了他俩躲藏于乱世。谁知家仆一朝反水，偷偷将她卖给了牙婆，从此她与两位哥哥断了联系。后来又几经转手，孙世容才辗转到了牛牙婆的手里。
听闻我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世容便介绍说：“你父亲乃湖广巡抚宋成岳宋将军，与家父为故交。许是你年纪尚小不记事，年前你母亲曾带着一干宋氏家眷来避难于榆林，正是家父收留在榆林的孙家宅子里。不成想后因李贼自成竟打过来了，榆林亦不安定，宋家伯母这才带着你们又出走逃亡。”
尔后世容又告诉我，我的父亲宋成岳原本是前蓟辽督师袁崇焕袁将军的麾下副将，熟读《孙子兵法》，骁勇刚毅，好议兵事，很有些将帅之才，很受袁崇焕重用。后，袁崇焕为阉党奸人所害，因而蒙冤革职，我的父亲不愿受阉党高第所驱使，便禀明圣上，独立出来，创建了“宋家军”，以承袁将军之志。至于我的父亲尔后如何兵败又如何被害，她就不得而知，只说坊间传闻是吴三桂有心串通满清的女真鞑子，故而先除掉了如同拦路障、绊脚石的我的父亲。对于这位陌生的将军父亲，我的仰慕敬佩多于亲人之爱。与其唤作“父亲”，我更愿意称之为“英雄”。
或许，我是排斥的。我有爸爸妈妈，尽管他们不在了，可他们曾经给予我的爱和留给我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
木兰的话原本不多，从不像双喜、双成那两个好奇宝宝一样，不停地追问问世容一些关于前朝大将军的事情和我这将军遗骨宋氏女宛的身世秘辛。听过世容的话后，木兰却是愈发沉默了。
世容原本身体羸亏孱弱，一下子又说了那么多话，连喘气都变得吃力。我便不再多问，只要她多多休息，不要再讲话了。双喜和双成虽意犹未尽，却也顾及世容的身体，知是来日方长，于是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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