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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翌日一早醒来，头隐隐作痛，因着不胜酒力的宿醉，我仍旧是晕晕乎乎的。我从两张并排拼着的长凳上掉了下来，摔在夯实的泥土地上，半边儿胳膊都麻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凳子站了起来。
走进里屋里，我摸着哑巴娘儿的身体已经凉透了。血腥味伴着另一个恶心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我又想起那个被自己当作噩梦的日子，那间破屋，箭矢和死尸，我险些成为刀下亡魂，但我却被哑巴娘儿救了，重获新生。
“哑巴娘儿——”
我伏在她的身上哭泣，为她，也为自己，我不知道往后没有她的日子我要怎么活下去。
这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回首只见赵甲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不轻不重地将孩子丢在了哑巴娘儿的身边。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望望我，又望望哑巴娘儿，仰头猛地喝了一口酒。
哑巴娘儿死了，孙乙也死了。
孙乙是在昨夜死的，就在我醉晕了后没多久。他和赵甲去哑巴娘儿躺过的草垛上喝酒，喝完之后又哭又笑，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咳嗽着从草垛上摔了下去，躺在地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赵甲守着孩子，在孙乙身边坐了一夜，喝了一夜的酒。天亮了，他才回来，放了柴房里的胡稳婆。之后便进屋，坐在我的面前继续一口一口地喝酒。他一会儿骂我命硬，一会儿又问我是不是我克死了哑巴娘儿和孙乙，甚至说就是我克死了我那位陌生的父亲宋将军和宋家的一家子家眷。过了一会儿，他彻底醉了，哭了起来，骂天骂地，骂千刀万剁的女真鞑子，亡了国、没了家，最后相依为命的孙乙和哑巴娘儿都死了，他说自己活不下去了。
哑巴娘儿的孩子估计是被吓到了，一个劲儿地哭。我好不容易将他抱了起来，奈何身量太小，他于我实在是太重了，自己便踉踉跄跄地跌坐在了地上。我头抵着床沿坐在地上，抱着孩子放在自己的两膝和胸膛间，又以左臂垫着他的小脑袋，将他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怀里。虽然不太舒服，可孩子感觉到了依靠，渐渐就不哭了，只是闭着眼，嘬着自己的手指。正想着他大概是饿了，我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赵甲仍旧是在那边喝酒，自顾自地叫骂着。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绝望的具象，一种死亦无意、生亦无趣的感觉。酒喝完了，酒葫芦见了底，他开始拿着酒葫芦往自己脑门上砸，一下一下，也不并不很疼，但他的额头渐渐红了起来。每砸一下，我都仿佛听见他的一声“恨”。
忽然听到一阵沸反盈天的喧闹，原来是钱牙婆纠结了一帮子凶神恶煞的人来，这似乎是印证了胡稳婆临走那句“惹不得钱牙婆子的”。来人一个个虎背熊腰，手拿木棍，看架势自然是来寻仇的。
孙乙死了，赵甲一个人自是招架不住的。现在他又喝醉了酒、砸晕了头，站都站不稳，还在攀扶着墙面站起来。赵甲人还没站定，左左右右走了两步就踉踉跄跄地又跌倒在了地上。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指着我，对钱牙婆说：“你要这丫头、小子，我都卖给你就是，五两银子，够老子三顿饱饭就行。吃饱了好上路，不做饿死鬼！”
钱牙婆冷冷地笑了两声，一招手，让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拽起了我，她自己又夺了我手中哑巴娘儿的孩子。那孩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又哇哇大哭了起来。
我被壮汉拧了起来，双脚虚浮沾地，因为担心钱牙婆手中的孩子，更因为自己内心的害怕，我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赵甲，只盼他忽然良心发现，不要卖了我们。
赵甲也对上了我的眼，他用力搓了搓自己的鼻子，对着我大声喊道：“丫头，去个好人家就不饿肚子、不受苦了。跟着老子，指不定你明天就见了阎王，阎王一回不收二回就悬咯！”
我分明看到他红了眼眶。我知道，他也于心不忍，便挣扎着，哭号起来：“别卖我，别卖我！我不怕饿肚子，也不怕受苦，怕只怕人生地不熟，我只想有个依靠，想活下去！求求你，别卖了我。”
赵甲仰着头，不再看我，只是最后回应了我一句：“傻丫头，居无定所没个家的，有什么好？活不下去的，活不下去了！”
赵甲是被钱牙婆带来的人活活打死的，他至死没有哼唧一声。我没有瞧见，死相想必是很难看的，体无完肤、血肉模糊。我不知道，于他，一个颓废没有盼头的人，是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
这是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几个月来，我又一次感觉到深深的恐惧，对生或是死都感到万般无力。
就这样，我唯一熟悉的三条生命轻巧巧地死了？他们有的死在我的面前，有的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死得如一缕风，来得急、去无影。原来生命真的是如此脆弱，而我，是多么渴望活下去！
想到这里，我不再哭闹，挣脱开了束缚，抹了抹眼角的泪，扑跪在钱牙婆面前磕了三个头。我乞求道：“我不求卖入大富大贵人家，衣食无忧、饥饿无虞，纵然为奴为婢、受累吃苦，但求与家弟不分离。”
那孩子，是这世间仅活的，我最亲近的人。
钱牙婆弯下身子，腾出抱孩子的一只手，勾起我的下巴，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笑得花枝乱颤：“我钱婆看人从不走眼。这小美人儿胚子，婆子我怎会教你为奴为婢、受累吃苦？我还指望者你成一颗摇钱树呢！”
我素来觉得占卜算命的最不可信，也没听她细说，大致只听得出她赞我面相好、舍不得便宜卖了的意思。
我不信神佛，只信自己，我相信但凡自己想得到的都需要靠自己去争取。人定胜天，所以我不相信也就不在乎她给我算的命。
现在，我仍旧是只求她不要让我和哑巴娘儿孩子分开了。哑巴娘儿救了我，于我有恩，我定是要照顾他周全的。而他，也能给我一份寄托，一些活下去的勇气与动力。
钱牙婆却自顾自地说：“当涂县有个做乡绅的方员外，为人倒也不错，家中富贵积财，唯独是方家夫人不生养，偏房的姨娘们又只生出些没把儿的东西。而今年近六旬的方员外怕后继无人，这些时日总向婆子我打听，正急着寻个男儿养育，得以延续方氏香火。”她又对我摇了摇头，说道，“你这小丫头，又何必执著于此？去个富贵的好人家，给婆子我多挣些钱财，才是最打紧的。”
安排完哑巴娘儿的孩子，接着她又安排起我来。她自言自语，说是有位湖广来的李老爷现今正暂住在江宁，此人阔绰非凡，样貌又魁梧得令人生畏，是为得罪了即死、讨好了富贵的主儿。钱牙婆打听得倒是详尽，据说这位李老爷联系了不少牙婆，吩咐道要挑选些得心的小姑娘带回去，价钱则是千两白银。如是真的，那可是各方牙婆都从未见过的大生意，因此吸引了各地大大小小的牙婆竞相去讨买卖。又有消息说，那位李老爷挑人都要亲自瞧上一瞧，而且其人挑剔得紧，至今没个让他点头的可人儿。钱牙婆有心送我去试上一试，兴许就赚了大钱了。
钱牙婆越想越开心，连连叫了几声“好”。随即，她就命人备好了牛车，当即驱车去往江宁。
然而，我听闻安庆之往江宁，必经江宁边界的安徽当涂县，如此一来我便不得不与哑巴娘儿的孩子分开了。
我看着牛车内静静躺着的哑巴娘儿的孩子，多么乖巧，时而还会冲着我笑。我对他说：“小家伙，你不能保护我，就让我来保护你吧。别看我只有三四岁的模样，其实我已经十八岁了，可是到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年纪。”
说罢，我便默默地开始合计如何出逃。
“我要方便！”
为今之计，我倒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总得教这牛车停下来才行吧。
牛车还未停稳，我便打算抱着哑巴娘儿的孩子跳车逃跑。然而我终归是低估了这钱牙婆。且不说我而今只有四岁左右的身量，就是使足了我十八岁的心智，也终究是不如钱牙婆的。虽不是真的夸张如她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长，然而一个做着买卖妇女儿童的行当的女人，必定是得周旋于三教九流之间，若是没些心机城府，只怕早就被人吃得骨肉都不剩了，哪里还轮到她而今来卖我？
我人方站在车沿子边儿，钱牙婆就堵在了口子上，一把夺过我怀中哑巴娘儿的孩子去，笑眯眯地说：“丫头且去方便，孩儿交由我来照养便是。你若去得久了，我就掐他一下；你若去得更久，我就再掐他一下。只管你听了你弟弟的哭声，便是知道时间耽搁长了。”
我咬牙切齿地直勾勾盯着她，心中只暗骂着自己现在这副身体不顶用。想来就算是跑也是跑不脱的。
钱牙婆却笑得更甚了，问道：“怎么着，不想方便了？若是不想了，我们就继续赶路，这往江宁的路可仍旧是山高水远呢。”
我伸手要去抢孩子，却抢不过她，还险些从车上跌下去，好在钱牙婆胳臂肘子一顶，我仰坐在了车板上。
我仍旧是那句话，不许钱牙婆卖哑巴娘儿的孩子。我嚷嚷着，如果她执意要卖，我就继续逃，窗有空、门有缝，墙角还能打出洞，我就不行了自己逃不掉。话是说给她听的，只管教她见了我这副决绝的模样。脚在我身上，除非她打瘸了我，或是回心转意不卖孩子了，不然我拼死也要往外逃，绝了她发大财的路。
钱牙婆自是不愿被我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威胁的，可她确实是被威胁了。她沉吟了片刻，看得出心中有几分动摇。
钱牙婆收了收自己的手臂，抱紧了怀中的孩子，状似得意地上了前头的车板，只丢下一句：“挟了你弟弟在手，料你真跑了，也跑不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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