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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再次醒来时，身体的疼痛令我几乎不能呼吸，连一个小小的扭头都让我觉得自己濒临死亡。我的鼻腔里充斥着湿润稻草腐朽的味道，让人作呕。有一瞬的感觉，觉得黄泉路上、忘川河边大抵也是这股子味道。
这是一座破败的庙宇的佛堂，遍地茅草，弥散着潮湿腐烂的气味；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幔和硕大的蜘蛛网在空中飘荡，仿佛唱着哀歌的女鬼；破瓦的间隙中洒下几缕带着灰尘味道的阳光，强烈却感觉不到半分温暖；我眦目能及的半边佛身已经斑驳不堪，且不说金身，就是泥灰也已开始掉落。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落入了一场梦的深渊，无涯无垠、无敌无限，一切是那样真实，就连呼吸、疼痛都很真实，乃至濒死和感觉和求生的欲望都是真实而强烈的。
我怀疑，这是另一个世界。
尔后，我的怀疑应验成真。
哑巴娘儿是在这个世界我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如果没有她，或许我就真的死了。大腹便便的她不能说话，只是咿咿呀呀地叫着，用半边破碗为我水喝。也许她天生善良，也许佛堂之中、佛祖眼下她要为腹中的孩儿积德，总之是她救了我，喂我吃喝，为我擦药治伤。
我隐约听见屋外两个男人的声音，骂骂嚷嚷，满嘴抱怨：“明明是一家子逃亡的将军家眷，应是荣华富贵得紧。婆婆妈妈的娘儿们倒是多，这三遍搜罗下来的银两首饰却还没有柳巷婊子的多，倒还贴了个活不活、死不死的赔钱货儿！”
说话的是孙乙，哑巴娘儿的丈夫，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据他说，哑巴娘儿是他“没钱想上炕，花一吊铜板买来的娘们儿”。另一个男人是赵甲，和孙乙一起在乱世之中干着掘死人财的行当。
这里是明代，崇祯末年。
据说，我是明朝残军一场自相残杀中的幸存者，救我出来的那间满地箭矢的屋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一位宋氏将军的家眷，将她们赶尽杀绝的则是逆贼吴三桂的手下。赵甲和孙乙闻讯，“发财”至此，临到时正瞧见一群官兵模样的人离去。他俩儿入室掘财时，跟随的哑巴娘儿发现了受伤昏迷的我，抱着我拼死也不愿放手。孙乙虽对哑巴娘儿没有什么情分可言，然而毕竟是自己床上的女人，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儿子，奈何不了哑巴娘儿也就随了她，准许哑巴娘儿将我一并带到了破庙暂栖。
得知这一切时，我想起了那个充满血腥又诡谲的噩梦，它真实得令人恐惧。于是，我疑惑了，究竟那噩梦是这个世界存在的现实，还是我与白青小姨的那一段是我穿越这个世界后的梦？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我却陷入了一个罗生门，不得其解。
我只听说，自己是昏了三天才醒过来的。有时赵甲喝醉了就会咒咒骂骂地说：“这毛丫头，怎么命会这么的硬，高热了三天竟被阎王爷一踢出了鬼门关。”
虽然话不好听，但赵甲与孙乙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不过是乱世之中求活路的苦命人。赵甲爱酒，嗜酒如命，可有时心情好了，也愿意将自己的酒葫芦递给哑巴娘儿，让她用白酒给我的伤口消毒。人之初、性本善，我知道赵甲也有善良的一面，因而乃至后来他卖掉我的时候，我也不恨他，因为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未落的泪。
其实，我很害怕自己会恨上别人。我觉得，恨别人会让自己失去自我，没有自我的人是疯狂的，也是最脆弱的。所以我不恨婶婶，所以这之后我也不恨赵甲。
后来，我渐渐好了，也就跟着赵甲、孙乙和哑巴娘儿一起过上了四处为家的漂泊的生活。这让我时常会想起小时候在小叔家的时候，那时有落脚的地方，却让幼小的我觉得没有依靠。而今虽然居无定所，饱一餐、饿一餐的，但哑巴娘儿对我的好让我感到终究是有个依靠的。只要哑巴娘儿有吃的，她就不会让我饿着。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阵一阵的虫鸣会让我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但我又实在想不出，如果离了哑巴娘儿，离了他们，我这只有三四岁身形模样的小幼女在这陌生又艰涩的乱世之中，要如何独自过活。
待到我们自榆林一路流浪至安庆时，当时这个名存实亡的明朝是当真亡了国了。
时值崇祯十七年，坊间传闻三月里李自成率军攻入京师，直逼皇宫，崇祯帝知其大明气数已尽，领着一干妃嫔、宫人在紫禁城后的煤山自缢而亡。
到了五月，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成了“李自成的农民军失守，叛国贼吴三桂领着清军入关了”。虽一个个口里骂着吴三桂多么多么的奸佞而多尔衮又是多么多么的狠绝，但人们脸上却并没有为亡国而表现出过多的悲伤。似乎改朝换代与他们无关，只不过是紫禁城换了主人罢了。
赵甲并不在意亡国与否，只要有死人财可以得、有酒可以喝就可以了；孙乙也不在乎是否亡国了，他而今最想的不过是哑巴娘儿能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以至他孙家后继有人。
阿福正是五月初四夏至这日生的。
哑巴娘儿难产，在草垛子中疼得咿呀直叫唤。赵甲和孙乙两个大老爷们只见过母猪下崽，没见过女人生产，围着草垛子乱转。我更是不顶用的，连母猪下崽都没见过，单知道女人生孩子时旁人只会一味地催促“用力，用力”，却不知她们到底是个什么用力法儿。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跪在哑巴娘儿的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后来还是哑巴娘儿撕心裂肺的叫唤引来了一个村妇，她见状招呼来了乡间的一个胡姓的稳婆。
胡稳婆摸了摸哑巴娘儿的肚子，皱着眉头“哎呀呀”一叫，说：“胎位不正，只怕是难产了。”随即又让赵甲、孙乙抬着哑巴娘儿就近去了那个村妇的家里。
村妇家里只有她一口人，添柴烧水的事儿自然落在了赵甲和孙乙的身上，而胡稳婆和村妇则忙着在房中接生，我在一旁递帕子。
从中午折腾到了后半夜，孩子露出了两只小脚，胡稳婆和村妇双双怔了一下，叫道：“不好，再生不出来可要捂死了！”
我吓得丢了帕子，抓住哑巴娘儿的手叫嚷道：“哑巴娘儿，哑巴娘儿，你加油啊！”
哑巴娘儿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却忽然晕了过去。村妇见状，连连又叫道“不得了”，说：“再这样下去，只怕娘俩儿都要保不住了！”
我爬到胡稳婆身边，抓住她的衣角，央求她孩子、大人都得保。我不能没有哑巴娘儿，哑巴娘儿不能没有她的孩子。
胡稳婆却顾不得我，一面儿要村妇掐哑巴娘儿的人中，一面儿又要她掐紧了哑巴娘儿的腰，自己则将孩子的脚往外拽。
哑巴娘儿醒过来时已经气若游丝，然而生下这个孩子却仿佛是她的本能，所以她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孩子终归是生出来了，瘦黑瘦黑的小子，哭声却是洪亮，连屋外的孙乙都听见了。
可我们还没来得及喜悦，哑巴娘儿就血崩了，鲜红鲜红的血水染透了身下的灰布单子。
胡稳婆催促着村妇：“快，快去找王药婆子！”
“我看是不行了，这大人保不住的。”村妇抢过孩子抱在怀里看了看，又瞟了一眼哑巴娘儿，摇头说道。与最初的热心快肠不同，现在抱着哑巴娘儿的孩子的她，冷漠得让人心寒。
我见她没有半分救人的意思，几乎要跪在胡稳婆面前求她了。胡稳婆只道自己是无能为力。我又去求村妇，她却一脚将我踢开，仍旧只是在意着臂弯中的哑巴娘儿的孩子。
哑巴娘儿是在我的哭声中闭气的，瞪大了眼睛。
我瘫坐在地上，连哭都忘了，只是呆呆地望着死不瞑目的哑巴娘儿。她拼了命生这个孩子，却等不到听他叫自己一生“娘”了。我回头望着村妇怀抱里的婴儿，发疯似地冲出屋子，大叫着：“孙乙，哑巴娘儿死了，你的儿子你还要不要了，再晚就要被人抢了！”
孙乙冲过来，拧着我，问道：“哑巴娘儿怎么了？老子的儿子怎么了？”
“哑巴娘儿流了好多血，她刚刚咽了气。”我抽噎着，挣扎着，“那婆子不是好人，她见死不救！你快进去吧，为哑巴娘儿报仇啊！她觊觎的是哑巴娘儿的孩子，正抱着不放手呢！”
孙乙把我丢在地上，我吃痛得不能动弹。
他正要往屋里冲，却被赵甲一把抓住，拦着不放。赵甲道：“产房不详，会遭灾的！”
孙乙听罢便犹豫了，只在门口喊着话：“婆子，你杀了老子的娘们儿，还不把老子的儿子快快送出来。”
赵甲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头，朝屋里扔去，嚷嚷道：“再不出来，老子们可要杀人了！”
胡稳婆和村妇这才抱着孩子匆匆出来。胡稳婆躲在一边儿不做声，过了会儿却又“作孽作孽”地直叫唤。可村妇仍旧是抱着孩子，不愿放手的模样，她说：“这孩子，你们两爷们儿是养不活的，不如卖给村妇好了，村妇定去给你寻个大富大贵的好人，银两也是一分不会少的。”
孙乙冷哼了一声，说：“你这婆子，也不怕遭报应，竟敢让老子卖了自己的亲儿子。”
村妇却笑：“爷们儿有所不知，村妇我正是做着牙婆的行当。原本也是看上了你身旁那小丫头，才发善心救你娘们儿的，奈何你娘们儿福薄呀！”
我听罢，冲上前去狠狠地咬了那牙婆村妇小腿一口。她一时吃痛，将我踢开，手一滑便将孩子抛了出去，好在孙乙及时接住了孩子。赵甲趁机擒住了她，将她双手反扣在身后，推推搡搡地送入了一旁的柴房锁上。
赵甲回头，又冲着胡稳婆呵斥道：“还不快滚，死婆姨！”
胡稳婆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院子，却远远地叫道：“惹不得，惹不得钱牙婆子的呀！”
我又拉又推，求孙乙快去看看哑巴娘儿，救救她。孙乙却抱着孩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懒洋洋地说：“救什么？救不了了，大不了再花一吊铜板买一个。”
我便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赵甲呵道“哭什么哭”，便将酒葫芦塞到我的口里猛灌了我两口酒。烈酒呛得我喉咙火辣辣的疼，哭也哭不出来了，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之后，便没有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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