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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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有暗光涌动,耳畔似乎有潇潇的雨声,我的手臂酸胀,脖子僵硬,似乎是伏在书桌上睡着了。我记得,我好像还做了一个血腥又诡谲的噩梦,就像真的发生了似的。
      我缓缓扭动着脖子,感觉手臂被枕得有些发麻,几乎要失去了知觉。刚抖动了几下手臂,我就听到一声巨响,连地板都震颤起来,继而又是一系列响动:咚咚两声是她在扔高跟鞋;扑通一声是她仰面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不由地笑了笑,出了房间,走下楼去。站在楼梯转角,扶着扶手朝客厅巴望着,我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姐。”
      白青小姨正呈大字仰面躺在她上个月刚淘回来的宝贝得不得了的乳白色真皮沙发上,只大口大口地呼气吐纳,也不瞧我,懒洋洋地随意应答了我一声。我知她又是喝了酒了,下楼进了厨房,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白青是我妈妈的远方表妹,跨了三代的姑表亲,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不过是儿时过年祭祖时见过几面。
      我在小叔家寄住到十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消息,千里迢迢地找了来,说什么都要收养我。我那段时间患了轻度忧郁症,小叔和婶婶吵得越来越凶,我的病也就有愈来愈严重的趋势。小叔觉得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婶婶也乐得甩掉我这个“拖油瓶”,便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其实我不恨婶婶。作为妯娌,她万事都喜欢和妈妈争个高低,却在旁人眼里,总是事事不如妈妈,所以她不喜欢妈妈,连带着也不喜欢我,能收留我已然是她最大的善良。
      这些话,我对白青小姨说过,只有一次,在她带我离开小叔家门,问我恨不恨小叔和婶婶的时候。
      那时,她蹲下身子,拥抱我,说:“小娜,你不用这么早熟,不要那么急于长大。”
      我浅浅地微笑,努力让自己显得与白青小姨亲近却又不显得那么殷勤地微笑。我说:“小姨,如果有你在,我就不用急着长大。”
      因为没有爸爸妈妈的庇护,因为害怕让小叔觉得是负担,因为想尽量减轻婶婶的敌意,因为不愿被堂妹排斥,因为想不那么艰辛地生活,我只能努力让自己快快长大,拼命地让自己变得成熟。如果我足够强大,我就可以依靠自己活下去。
      如果有白青小姨在我身边,我可以像一个正常的女孩,放慢长大的脚步,尽情享受我的童年。
      白青小姨只比我大十二岁,收养我时也不过二十二三岁。那日我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小姨”让她郁闷得嚷嚷了整整一天,吵吵闹闹地非要我叫她“姐姐”。彼时我还小,又慑于她的淫威,我不得不从。这一声“姐姐”一叫就是八年。
      她十六岁出来闯荡,什么都干过,后来决定跑医疗销售;二十二岁时成了销售经理,脱离蜗居租用房的日子,买下了一套二居室用来养活一大一小两个人;二十九岁时晋升为区域代表,给自己的第一奖励是一套二百平米的复式楼,她告诉我那就是我们的新家……她的事业一路顺风顺水,财运旺,桃花运更旺,其中最大的一朵桃花是司法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律师周通。从我跟着白青小姨来到这座城市,我就知道周通其人,我跟了白青小姨多少年他就追了她多少年,明明两情相悦,可终究是恋人未满。我想,她这都是为了我。
      “周叔叔下午来过,”我顺手指了指沙发旁的堆满棉絮碎屑的纸箱,说,“送了一尊唐三彩来。”
      小时候听妈妈说外公家原是乡绅大户,通俗点就是“大地主”。许是受老一辈的熏陶,白青小姨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古玩。周叔叔投其所好,也渐渐注意起这些“老东西”来,见到好的就买来送给她。家里的储藏室里一半的名玩古器都是周叔叔倒腾过来的,若折算成市价可是粉汪汪的一摞红票子!
      白青小姨笑了笑,招呼我到沙发那儿坐下,怪我站得那么远和她说话让她瞅得眼睛疼。我坐下,拿起茶几上的胡柚揉了起来。
      “丫头,我的胃里盛满了酒精呢,吃不下了。”白青小姨指了指我手中的胡柚。
      胡柚皮被柔软了,汁水都沁了出来,空气中弥散了淡淡的清香。
      我在她身旁坐,真的嗅出了浓烈的酒味。佯装嫌弃的表情,我的手在鼻子前招了招,只道:“柚子解酒。”又说,“你的酒量可是越来越大了,喝那么多竟然还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家门?”
      “狐死首丘,”白青小姨嗔道,“难道我连狐狸都不如?就算醉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床上,摊成‘大’字,舒舒服服地死!不然枉死路边都没人给我收尸。要是遇上□□再给奸尸了,我可就算是晚节不保呀!”
      我的眉头跳了跳,嘴角又抽了抽,说:“您老人家想象力可真够丰富的。”只觉得一脑门子黑线都乌压压地落了下来,她还没被奸尸呢,我的耳朵倒先被她猥亵了。
      还以为白青小姨会因为我调侃的一句“您老人家”而暴跳如雷,哪知她只是懒懒地随手捞了遥控器,调了个正播着古装剧的台,停下。看着看着,她忽然不说话了,眼角竟渐渐噙了泪。
      那配乐哀怨婉转,似乎心有满满地苦楚,苦不堪言言堪堪,宛如泣泪低诉,我听着都觉得难过。顺着看去,电视画面凄婉极了,多面前的老片子,而今看起来却还是那样令人动容:
      梳着旗头的年轻女子,一身银灰的披衣,面容看着虽是异常平静,眼里却满是哀恸而渐渐空洞下去,她说:“你瞧,四阿哥睡熟了……”
      因那一席披衣,整个画面都是暗淡的,只听那女子继续说道:“孩子,你尘缘这么浅未必不是好事。不用经历人世间的痛苦,帝王家的无奈,爱与恨的折磨。从来处来,往去出去。”
      “小小孩儿,心里苦啊;
      “哭吧哭吧,梦里去见娘啊;
      “娘啊娘啊,依在你的怀里,孩儿睡的香啊;
      “管他是熊瞎子,还是大灰狼啊……”
      背景音乐里轻轻地唱着《摇篮曲》,那样轻,那样柔,宛如母亲的唇,又好像夜的清风,使我都不忍开口扰乱这份哀戚的岑静,直至阿岱道出实情后自杀、皇后娜木钟被废贬为静妃、皇贵妃宛如念子成病乃至药石无效……一集结束,我才在皇帝声声“宛如”的呼唤中开口问道:“这片子好像很老了,是叫……叫《孝庄秘史》吧?”
      白青小姨起先大概沉浸在戏中人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只是讷讷地应了一声,直至片尾曲起,她才回过神来,惊异于我不熟悉这部经典的电视剧。
      我只是含糊地说:“原来婶婶很爱看,我就瞟了一两眼,不过不是感兴趣所以也就没看。电视剧那么多,堪称经典的也不在少数,我哪里能一一都了解啊?”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什么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我都不愿多想多提。念念不忘过去的悲伤,只是在折磨自己罢了。重点的是,我现在是自由、快乐、幸福的!
      白青小姨也不多问,只是兴趣盎然地与我介绍起来:“那个宛如是顺治帝最喜欢的董鄂妃,可惜命运多舛又红颜薄命。顺治帝一心一意就喜欢宛如,但他是儿皇帝,根基不稳,所以他额娘孝庄为了拉拢蒙古就非要他立表妹娜木钟为皇后。这个娜木钟,说白了就是一个漂亮花瓶,蠢得老天爷都要哭了,娇纵蛮横不说,还爱妒忌,总是被人利用。你说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毒,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她越说越气愤,巴拉巴拉,喋喋不休,将娜木钟从小时候开始数落,一件件、一桩桩,数落到大。
      我只得佩服她的记忆力了。一部电视剧无非是消遣用的,白青小姨却能将这些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方面是她天生聪慧、记忆过人,另一方面也足以见得她对娜木钟其人深恶痛绝。而我没有从头了解,无非是听她口述,无从判断。但是,单凭她所说,就能让人觉得娜木钟是个缺点多多、十足可恶的。鲁迅先生评孔乙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实,反之亦然。
      白青小姨终于是数落完娜木钟了,可宛如的命数也到头了。锦榻之上,是个脆弱得不及一片雪的苍白人儿,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此心澄定、亦无苦楚,皇上勿需挂念……我只想知道,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香消玉殒,此言成绝。
      那边,白青小姨已经捧着抽纸,泣不成声;而我也眼前模糊、眼角湿润,只为宛如临终一句,说道了我的心坎里。人生如浮萍,来来去去,孑然孤苦,终了终了,何处为栖?
      白青小姨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给自己,顺便带了把小刀,回来的时候临近那包裹了周通叔叔送的唐三彩的纸箱坐下,佝着身子用小刀划开了包装。她神情恍惚,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那尊唐三彩,痴痴地问我:“小娜,你说是嫁一个自己爱的人好呢,还是嫁一个爱自己的人好?哪一种,比较幸福?”
      电视机传来雄鹰嘶嗥的声音,穿透长空,宛如一个草原英雄充满雄心壮志的仰天长号,而又好像是戚戚苦苦的哀嚎,却仿佛纠缠着满满的孤独与寂寞。
      多情的人不宜喝酒,喝多了愈发多情。
      我忽然被白青小姨问得莫名其妙,却也顺着她说下去,我问:“不能两全么?”
      “傻丫头,世间哪有那么多完满的好事?总有些人,爱上的不爱自己,不爱的却爱自己一如自己爱另一个人。”她今天像变了个人似的,多愁善感,满腔文艺调调,越说声音越低,神情越发痴茫,缓缓地,栖着沙发案侧卧下,如贵妃醉卧一般,她喃喃轻语,“这些年,我总盼着他能回头看我一眼,爱我,一如我爱他,可他的眼里始终看不到我。正是如此,我也知道苦等一个人的滋味不好受,所以也想过回头多看看另一个人,尝试着爱上他,像他爱一样地回应他。可是,这么多年了,爱情终究不能勉强。”
      白青小姨在我心中是多么刚强坚毅的一个女人,仿佛肌肤就是铜墙铁壁,更别说一颗无坚不摧不错的心。我这倒是头一回知晓她的心事。我还以为,她对周通叔叔也是有好感的,原来不过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之情。
      我怔怔地盯着电视荧幕,不知道那剧中的娜木钟是不是真的爱顺治帝,抑或只是爱那皇后的宝座。我只知道,她嫁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所以她从来都是不幸的。所以——
      “选一个爱自己的人吧。”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白青小姨呵呵地笑起来,仿佛一个玩心极大的孩子,开心得不得了。她却说:“多么不公平啊,于对方,还不是一个自己爱却不爱自己的人?”
      我叹息,不由自主地去试探她额头的温度,我问:“姐,你今天和谁喝酒了?”
      “和自己,”她闭上眼,“我等他等到打烊,他没来。”
      原来如此。一个是白青小姨痴痴爱着的“他”,她等他,等来的却是一无所有;一个是痴痴爱着她的周通,为了她,倾尽全力,甚至不惜改变自己来迎合她。想必是郁积太久,白青小姨的情伤今天爆发了,才会莫名其妙问起我关于“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的问题。
      我感慨:“男人总是难于情深的。”
      她叹息:“但女人总是执拗的。”
      感情的世界里,女人总是胜少败多,有一颗天生敏感多情的心似乎就注定落于弱势的地位。女人的爱,不是予,是献,是绵延不绝,是永永远远;而男人,是席卷,是攫取,多情时慷慨,无情时吝啬,男人最易用情却最难深情。因此,但凡被一个女人爱着,男人就是幸福的;而但凡一次遇人不淑,女人都是不幸的。
      我没有爱过,但我知道,苦守苦等却见不到出云拨月的滋味是抓心挠肝的——世间有很多东西,是相通的。
      爱,或者被爱,如果不能两全,哪一种会更幸福?
      但幸福的定义不同,所以当央视的主持人满大街问着“你幸福吗?”时,谁和谁也不能给出相同而具象的回答。所以有人只能说:“我不姓‘福’,我姓‘曾’。”
      于我,幸福不是整日整日望着爱慕人的背影,尔后冷暖自知;幸福是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过着和睦而宁静的小日子。我只盼有一个匡匡在《时有女子》中的提到的“那人”,“他”将我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苦,免我惊,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他爱我,他不离开我,他给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这便足矣。
      但我的幸福定义未必就该是白青小姨心中的构想蓝图。其实这么多年,她心中未必没有答案。
      我想,白青小姨想要的幸福是爱情,而我想要的幸福是家,但我们的目的都是想要幸福。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白青小姨忽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抱住我,愉悦地蹂躏着我的头发:“好了好了,不早了,赶快睡觉去,早睡早起身体好!”
      我白了一眼,那是谁熬夜熬得经期不准的?
      我一路被白青小姨推回了卧室,继而被按到床上。她一脸□□地凑近我,奈何我太镇定自若,让她觉得好没意思,最后只是刮了一下我的鼻尖。为我掖好被子,留了床头晕黄的夜灯,她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我刚闭上眼,白青小姨却又折道回来,将一个东西放在了我的枕边,解释道:“我明天出差,少则一个星期。你的十八岁生日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给你过。先把礼物送了,免得重蹈覆辙,又被人小鬼大的某人整整无视三天。这是我前几天从拍卖会上得来的,据说是清朝的铜镜,估计是满清贵族的小姐用的,最重要的是——它手柄上的满文读作‘jila’,是‘美丽’之类的意思。”
      在我们这个地方,“l”和“n”发音难分,“jila”和“jina”听起来是差不多的。
      我嘴角已掩不住笑意,却还故作不热心于此地随便应了一声“谢谢”。没办法,谁让我是清冷惯了的人呢,让我喜形于色到底是有些为难我。
      白青小姨果然是觉得我的回应过于冷淡,全然不如她的预期,一面往卧室外走,一面心中不豫地小声抱怨道花了她不少的票子呢。
      她人刚出我的卧室门,我就立马面向墙壁,蜷缩着身子,肩膀剧烈耸动起来——我忍笑忍得快肚子都快抽筋了。其实白青小姨哪里知道,我心里可是欢喜得不得了的,不过在小叔家寄居的那几年,我性子内敛惯了,有时候我也有我别扭的小骄傲。而且,这也算是因她不能陪我过十八岁生日,不能陪着我迎接成人礼而略施小惩了。
      我拿起枕边的铜镜,铜镜的背面的手柄是银制的,雕着春光无限、鹊栖枝头,手柄上也是各样纹饰,却不喧宾夺主,与一种古老而神秘的异族文字和谐地交融在一起;镜面只有巴掌大小,在床头夜灯的照耀下泛着盈盈的光泽,晕黄的铜镜里隐约映着我的模样,却不十分清晰,只有大概的轮廓罢了,朦胧宛如一场遥远的梦。
      镜中的我的模样并不分明,只是朦胧的轮廓。也许是渐渐有了困意,我竟然觉得镜中自己的模样越来越稚嫩,恍惚间还像是垂髫黄口的小幼儿。
      一波又一波的困意袭来,宛如一种原始的召唤,我的意识在渐渐剥离,觉得自己的身体轻轻的,像一阵风、一片云,或是一只羽毛,悬浮在空中,飘荡着,飘落进幽幽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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