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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华灯初上,笙歌缭绕。
彩阁水榭,金粉楼台,沿岸连绵,鳞次栉比。舵楼歌船,凌波荡漾;浮舟画舫,任意漂泊。桨声棹声琵琶语,人影灯影觥筹图,好一片美轮美奂,似乎一个天上人间。这里是便是“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的秦淮河畔。
我在岸边放小灯,盏盏白莲花。
夜中呢喃,谁也不知道我在低声念诵些什么。就是天上的世容,也许她也不懂我给她的这份悼词:
“For Lycidas is dead, dead ere his prime,
“Young Lycidas,and hath not left his peer.”
与其说是求世容安息,倒不如说是我自己求个安心。我知道这古时的人最忌讳火葬,我没能护她周全,害得她连尸骨都化作齑粉,我对不起她。
“夜凉,你身体刚好,不宜吹风。”说着,寻来的彦之为我披上了披衣。
他有理由对我好,我也愿意他对我好。在这个陌生的充斥战乱的异世之中,我需要一个依靠。
据旁人所讲,宋家和陈家是世交,彦之的父亲陈永华早前在我父亲宋成岳的麾下做裨将,被我父亲从马蹄下救起过,也曾在维谷之境时将后背交由我的父亲,二人是生死之交。我的母亲宋夫人怀着我宋宛时,父亲就说“若是闺中女,嫁与陈家做媳妇”,这便算是指腹为婚了。
我刚满周岁时,母亲体虚,难以哺育,我便被陈夫人接至陈府抚养。那时虽不记事,但我与彦之朝夕相处,情深甚笃。直至三岁,我才被接回了宋氏本家。
没曾想,不及两年,竟是物是人非、家破人亡。
那日我昏死过去后,彦之联络的救兵及时赶到,我们得以获救。
为反清复明,洪门门主陈永华携子陈彦之及门中各分会主事集聚江宁,企图联合亡明的残兵败将。
彦之那日在后街遇见我实属偶然,也是我命不该绝于斯。
陈永华一行人的暂居地正是“秦淮第一烟花舫”清伶班所在的水明楼,我自然也是被带回了这里,而其他救下的孩子悉数被清伶班收养。
那日浓烟伤了我的肺,因发炎我开始高烧,请来的郎中调养了几日都不见好。之后我开始说胡话,一时声声叫唤着“世容,世容”,一时又是“对不起”,期间又不知哭号了多少次。再往后,服侍我的丫鬟淳儿便发觉情况不对——我的身上开始发疹出痘。
我得了痘症。
郎中吓得不敢再医治我,在彦之的威胁之下,才结结巴巴地说出:“老、老朽听闻江苏常熟有一位喻、喻嘉言喻大夫,著、著有一本《寓意草》,似有提及痘症之疗法,可、可请之一、一试。”
彦之连夜策马驱车,去往常熟寻找这位喻嘉言大夫。
南昌西昌喻嘉言,喻昌也,原为皇室宗亲,姓“朱”,明亡后,讳其姓氏,遂“朱”加一撇姓为“余”,后又谐音为“喻”。明末式微,他原想有所振,因此上述皇帝欲有所作为,然而不见纳,抑郁之中他便隐居山中、削发为僧。明末之时,各地疫症不断,百姓民不聊生,他因而萌生了“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念头,于是蓄发还俗,苦研医术,下山之后以行医为业,足迹踏遍四方。据说,喻氏艺馨德高,所及之地,皆以“善医”而闻名遐迩。他治病不论富贵贫穷,悬壶济世,只以“治病救人”为宗旨,审证用药都是反复推论而定。因为德高而术精,喻昌深为同道所敬,在江苏之地十分有名,而今声名远播,已至江宁。
彦之带着喻昌是三天后的夜晚赶到的,彼时我已经命悬一线,身子过了鬼门关,一脚踏入了阎王殿。
喻昌望症之后说:“老夫只知种痘防痘,而今她已发病,老夫也只能尽人事,天命如何只凭她的造化。”
彦之几乎要拳脚相对:“你救不了她,我则要你陪葬!”
“欸,彦之,明世宗亲,不得无礼。”说话的是陈永华,“这还是乃是良将遗骨,先生还请尽心。”
“尽心是自然的。”之后喻昌要人烧白醋消毒,又吩咐按时辰用低度白酒为我擦身,尔后写了方子亲自带人抓药去了。
彦之带了一大捧栀子花回来,用清水养着,放在我床头。我在浑浑噩噩的间或有短暂的清醒,见着那纯洁无暇的百花,不由落下泪来。
他依旧是那句话:“宛儿,别怕,有我在。”
我并不是害怕,我不是没有得过水痘的,我相信:我能从吴应熊的刀下活过来,我能从漫漫火海中出来,我就不会如此轻易地死在痘症上。我还有心事未了,我不会也不愿就这么死了。
我只是睹物思人,想起那如花般纯净的人儿,堕入泥淖污秽,她最后的心愿就是洁净而来、洁净而去,完成她最后的尊严。我明明答应了她,承诺帮助她了却心愿,却食言了。
“我只是想世容姐姐,我对不起她。”
该是多么寂寞,在那一片燃烧的火光中,天上地下她定会不安的。如何能安心,如何能安心啊?
“那日生命危急,难以自保,弃她于火海也实属无奈。只是安顿你后,我再回去,那屋已焚为灰烬。我也只能死惩贼人,以祭逝者。”
人命如草芥,虽不与人交恶,却总有时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学会的第一项生存准则。
“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弱小无能。”
床头高几铜盆中的栀子花,正开得那样肆意,花香幽幽,沁人心脾。可是,若这花不知努力地活着,无心汲取水分,不出两日必定枯萎腐烂。纯白有何用,再美丽也会变成苍凉的黄。
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彦之解释说:“烧了白醋熏屋,有些异味。我怕你难受,你小时候最闻不得奇怪的味道,否则就会哭闹。早晨听闻有花姑在街市里巷叫卖,于是买了来。这花清香,还能安神,免你噩梦缠身。”
我心中舒坦多了,知他是真心待我好。若不是情深意重,哪里有如此细心周全?
“花很美,很香。”我说,“谢谢。”
那日他吹笛子抚慰我入眠。笛声悠悠,曲中寒梅,凛然傲霜,寂寥独立,多少心事?
他吹的是: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风飚,徒有霜华无霜质。
而我听的是: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闻曲入梦,曲长而梦远。彦之曲中有情,我心中自知。如果不是那年京中有变,他一路护送我前往京城,也许我俩会成为这世间平凡的一对,过着平凡的日子,过完平凡的一生。然而,时事如此,宋氏遗孤的我、陈嫡子的他,都注定此生不能平凡。殊不料,却是他这一支横笛曲,多年以后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也许,注定的,我与他的缘分犹如故国的命运,已尽,已尽。
不知是哪只画舫上传来的歌声,唱的是王实甫的小令《十二月过尧民歌·别情》: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
晚夏的习习夜风,我也觉得有些冷了,拢了拢披衣,与彦之一并回了水明楼。
一路上,我唱着新学的曲子,那是前日初云阁的名伶鸾影早殇,送葬时她的姐妹们为她唱的哀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想着世容,想着鸾影,想着这世道红颜薄命,愈发唱得声声悲怜。
“死者往矣,不能复生。”彦之说,“宛儿,你这样只会让她泉下不得安宁。”
我不只是为她难过,也为自己。世容生前漂泊无定,死后连尸身都无处存放。我记得曾经白青小姨还与我开玩笑,说死也要死在自家自己的床上。狐死尚知首丘,何况人呢?身如浮萍,处处不是家,我又要往哪里安身?
“狐死首丘,叶落归根。”我伸手去牵彦之的手,可怜兮兮的,“彦之哥哥,你说过,会带我回家。”
那时病已至大险大恶的境地,我的脸上全是痘,背上许多竟已溃脓。连日高热,我已经病得糊里糊涂,只是一味地嘤嘤啜泣:“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喻昌说,这个时期最是凶险,挺过了我就能活,挺不过便是死。
而且,此时痘症是最易感染的,所以除了喻昌和照顾我的丫鬟淳儿外,旁人都不许接近我病后被安置的黄华轩。彦之偏是不听劝告,只日日守候,时而握手与我讲述儿时轶事,时而又笛吹《梅花落》。淳儿后来告诉我,降热、喂药,彦之无不亲力亲为,他待我是真真的悉心入微。
每当我噩梦缠身,哭闹着要回家时,彦之便握紧我的手,在我的耳边一遍遍地承诺:“我会带你回家,我会带你回家……”
我已经高烧得几乎没了意识,他的一声声承诺却如镇定剂一般让我平静下来,酣然入梦。
也许我不爱他,至少现在的身体里是姬娜的宋宛不爱他。但我依赖他,因为他的好,我都能感觉到。试问,一个为了陪在病中的我身边,而连在现下近乎是绝症的痘症都不怕的人,我有什么理由排斥他?我不排斥,甚至是渴望他的好!
我七岁成了孤儿,跟着小叔、婶婶一家过了三年冷暖自知的生活,十岁后才被白青小姨接走——我的生命里有三年的感情空白,我是多么渴望弥补,有人能将它填满。
也许,彦之就是那个人。
也许,总有一天我会爱上彦之的。
所以我想要彦之记起他的承诺,带我回家。
其实我怎么不知道,在这异世之中,我根本没有家可言。即便他日回到湖广江夏的宋家老宅,那也是宋宛的家,不是我姬娜的真正的家。其实,家于我并不是一间屋子。它不是个建筑符号,而是心灵符号。我要的是一个人给予我的内心的安定,我要的是一个给予我内心安定的人。
我的家,是一个人。他之所在,我心所安。
但是彦之又哪里会知道这些,他只是笃定地告诉我:“他日江山复辟,我一定带你回江夏。我答应你,宋宅重整,一定都按着原来的样子,不差一分一毫。”
他君子一诺,一言千金。他要我相信他,他一定会带我回家,回湖广江夏的家。然而,最后他还是食言了。终其一生,我再也没有去过湖广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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