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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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回水明楼,就见淳儿在楼前张望。她一见我,便是:“我的好妹妹,青娘正寻你来着。”
      我仰头与彦之对视了一眼,彦之浅笑:“去吧。”
      我就将披衣还给了他,与他道别。
      一路绕过喧喧嚷嚷的大厅,进了后院,再过莲池、竹林、菊园,总算耳边清静。我这才问淳儿,青娘找我何事。
      淳儿想了想,说:“我见青娘命龟奴将笔墨、画纸、歌谱,秦筝、瑶琴、琵琶,彩绸、舞扇等等都搬到了黄华轩,许是要你入籍南京教坊司。”
      我心下“突突”跳了跳,不安起来。虽说青娘带的清伶班皆为青倌,卖艺不卖身,交往之人多为君子。但一入教坊司乐籍,便是官家奴,身不由己,就好比那白居易诗中的琵琶女,年轻时是“武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色衰后便“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虽说我是陈家指腹为婚的媳妇,但一朝入红尘,我又是单薄一身,难保陈家不会日后翻脸,只怕我会深陷淤泥难自拔。心中百回千遍地想着,脚下步子不由的也慢了。
      淳儿却不知我心中五味陈杂,只歆羡着我能教青娘相中。在她看来好像今日入了教坊司乐籍,明日就能花夺头魁,受万人追捧似的。却不知所有的荣光背后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磨磨蹭蹭回了黄华轩,青娘已经坐在外间品茗相候多时了。
      黄华轩据说是秦淮名妓董小宛的故居,因她素爱晚菊而得名“黄华”。铸轩之时,董小宛已然成名多时,故而屋间虽不荣奢豪华却宽敞雅致。外间以会晤私客之用,故空间极足,然而此时教高低依次有序的四架长窄几占满了。
      正如淳儿所说,只见两侧分别架着秦筝、瑶琴和锦瑟、扬琴,而第一层窄几搁着琵琶、阮咸、弦筑、横笛、洞箫、箜篌、竽笙……真是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音俱全。第二层除有围棋、象棋之外,还有我不曾见过的各式棋盘;另有笔墨纸砚侧居一旁。第三层则是各类线装的蓝皮书籍,我一眼扫过,只见是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戏一应俱全,另有前朝歌谱、曲谱等等。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已有,第四层长几则放的是舞具:柔,则有彩绸、水袖、花扇、皮鼓之类;刚,则是一柄细长银亮的雕花剑,剑身隐隐可见鸾凤纹饰。
      “青娘这是要我入教坊司乐籍?”
      “青娘并无此意,烟花柳巷不是清白闺秀该堕之地,为一朝虚荣,虚掷青春,实是不值。优伶青倌,入此行不易,出次行则更难。青娘已是污泥中人,深知其苦,又怎会再牵累小姐?”青娘话中虽是忌恨自己的身份,音容却是十分平静无波。
      “前日青娘收了云霓、漪红二位姑娘时却不是这么说的。”我这话说得俏皮,半真半玩笑。
      青娘不像初云阁的鸨母见钱眼开、狠戾决绝,待清伶班的姑娘丫鬟们还算和善,鲜有逼迫。但她除面对客人之外平日私下很少露出笑颜,即便是夜夜笑脸迎客官却也并非由衷而发。但此时青娘却笑了,眼如流波,嘴如弦月,两颊嫣然。
      青娘屏退淳儿、今音和龟奴一干,这才笑道:“我董青娘待人虽不严苛,却仍旧是他们眼中的‘冷面青娘’,是清伶班的鸨母。说不上惧怕,但水明楼中姑娘、丫鬟、妈妈、龟奴的,皆是敬我几分,言谨慎行。独你这丫头知我偏爱于你,才敢如此说话。”
      青娘起身,走到那瑶琴近旁,轻轻抚摸犹如母亲爱抚幼子,说道:“这断纹琴曾是小宛爱物。小宛擅抚琴,我则长于弹筝,因此昔日她将这把断纹琴送与我时我便将最心爱的一把二十一弦筝回赠于她。”
      青娘口中的小宛,正是二八便芳名鹊起的清伶头魁董小宛,这黄华轩的真正主人。
      原来,这位名艳秦淮的清伶与青娘同为姑苏人氏,算起祖宗来还是同宗远亲,又缘为乡邻。董小宛名“白”,小字“小宛”;青娘,则名“青”,因自幼性子清冷而得了小字“冷儿”。青娘早年丧母,父亲续娶,日子过得犹如歌中唱的那“小白菜”,苦涩难言,因此养成了孤僻好静的性格。董小宛也好静,最爱独坐菊丛篱笆边,独自唱曲作乐。孩提时一次偶遇,二女性情相投、一见如故,从此便变成了至交。董小宛十二岁那年父母离异,受尽旁人白眼,已是不堪忍受,又被至亲卖入清伶班从了乐籍。尔后青娘亦不堪忍受家中生不如死的生活,就逃往了江宁投奔董小宛。
      与青娘的冷傲似梅不同,董小宛人淡如菊,每每吟诗作画皆显露其真性情,总教雅士争相追捧。多才多艺的她最精于抚琴,一曲《高山》便是“巍巍乎志在高山”,一曲《流水》则有“洋洋乎志在流水”,常有人称道为“今世女伯牙”,都盼作她的“子期”。然而半塘一遇、小宛倾心,今生今世,心已所属,唯如皋公子冒辟疆无二,她相信他便是自己的“子期”。谁知“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尽管董小宛多次勇敢示爱,冒辟疆却已心念吴门陈圆圆,甚至后二者已经订下“嫁娶之约”。董小宛也是性情贞烈的女子,只爱心中所爱,却又不强求结果。半塘一别,她只将情爱留心中——如果得不到,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久栖故地,将一切铭记不忘。又加上董小宛偏爱山间水野,喜好深林幽壑,鄙弃喧嚣尘杂,眷恋泉林隐逸,故而从江宁水明楼迁居到苏州半塘青莲居。
      董小宛这一迁居便是多年,也曾时常在流觞曲水、雅士集宴中听人提及复社中那位身负气节又倜傥风流的高名才子冒公子,心中则是半是蜜糖半是忧伤。尔后再见是崇祯十二年,有情人相错,一次来访不遇竟将心心念念多年的人推入了他人怀抱——彼时苏州歌伶沙九畹、杨漪炤皆与董小宛齐名,而后二者更爱交际文士、流连筵席,偶然与文采斐然的冒辟疆交好,各自欢喜,之后冒辟疆便常常来往于二伶之间。直至将要离开苏州,冒辟疆这才再次前往青莲居,与董小宛告别……
      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各自有各自的矜傲;一个有心寻访不遇,一个存意久候不至,于是变成了一场持久的隐形的拉锯战:我知你又携友游太湖,画舫抚琴,吟诗比对,作画惠赠;我也知你交往佳人美眷,琴瑟相合,襄王瑶姬,温柔乡里。我知你一如你知我,桩桩件件,点点滴滴,只是谁也不愿再次先行一步,只怕满腔热情却换了凉水一盆。
      前日董小宛便已获悉:冒公子将不日离苏。想她痴痴怨怨慕他恋他、盼他等他,等来的却是他游戏花丛,等来的却是他不闻不问,等来的却是……他又要离开。那日她命人沽了上好的“忘忧物”,也顾不得女德仪态,懒懒地卧于梅下,只想着囫囵一杯、借酒浇愁,哪知恰如诗仙太白所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那满心的情怨哀伤就犹如东逝流水,水流不尽。她想她或许是醉了,只因醉了才能见着那寤寐思服的人儿,那样真实,那样……温柔。而她是真的醉了,醉到了篱笆栏边、久久伫立的冒辟疆的心里。
      彼时董小宛薄醉未消,似笑非笑,眉目含情,宛如流波,只是散漫慵懒的一句:“你来了?”
      多年后,董小宛还会梦见那个冬日,白梅如雪,纷纷簌簌。她期盼的该是另一幅情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想,她错过了一次,错过了两次,便不能再错过第三次。若是没有这第三次便罢了,然而崇祯十五年暮春之时,他来了,她便不愿再错过他。那年董小宛受友人之邀,游历黄山,归来途中惊闻失恃,本已经悲痛万分,又逢田弘遇在苏吴一带四处抢掠南曲优伶、秦淮名妓而受到惊吓,久郁成病,缠绵病榻多日不见好转。想这世间爱人不得,此后又再无亲故,白莲入泥难自拔,愈想愈发觉得人生在世、索然无味,她渐渐便是心如死灰。直到冒辟疆闻讯赶来,董小宛已经形容枯槁,近入膏肓。然而,这世间总有一位药,独一无二,专治相思,董小宛的相思,那药便是姓“冒”名“襄”子“辟疆”。
      董小宛说:“十八日来,我昏沉沉,如在梦里。今日一见到你,却觉得神怡气旺。”
      此时已是身若无骨,无力起身,董小宛只得让人具办酒席于窗前。她说:“算是了却我一场旧梦吧。”举杯二饮,笑靥如花。
      这一次,董小宛醉了,冒辟疆也醉了。
      想到眼前的佳人,红颜薄命,不久于世,冒辟疆便心中戚戚然。红尘过往,他究竟错过了多少?不忍再多作停留,只怕此时红颜须臾消殒,就在自己的眼前,直教自己后半生难以忘却,痛苦不堪。于是,冒辟疆再三请辞离开,只盼自己走时眼前人还活着,今后不见,此生便永远活着,活在自己的心中。
      董小宛却说:“别走,你若此时走了,下一刻我便不会再活。”
      ——那是威胁,甜蜜而哀伤的威胁,她用自己的生命捍卫自己的爱情。
      如若有爱,便能跨越生死。
      此后,任何的困难都不再是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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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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