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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贰
“阿姐！”
当阿福站在我面前，欢天喜地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整个脊梁都冒着寒气。
我尝试了很多回，才勉强挤出一张僵硬的笑脸。我伸出手去拥抱他，我发现当年那个踮着脚与我比高的小小男童而今已经长成了我需要仰望的少年。我在他面前显得如此弱小，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能力去保护他。
我问阿福：“你怎么来了京城？路上可有吃苦？”
阿福偏头朝阿吉尕颔首致意，说：“是那位大人命人接我来京的，一路上住着驿站，吃用都好。”
我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阿吉尕，福身，道：“多些谢大哥，使我姐弟重逢，了却小妹一桩心事。”
阿吉尕将要扶我，我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到阿福身侧。阿吉尕讪讪收回双手，神情复杂地望着我。而我却故意装作看不到他的目光。
“还有一事要与你商量。”阿吉尕对我说。
早在四月底，顺治帝就下旨设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撰写帝王族谱，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生死时辰、封号、世袭爵位、婚嫁、谥号及安葬之事宜。而本月初又下旨，命户部整理、完善百姓名册，若有无居流民则要彻查底细，底细清白者送还本籍；若在本地有房舍或有亲戚而未曾入册者，应补录。董鄂一族原是人丁兴旺，到了阿玛与阿吉尕这两辈，却因常年征战而多有死伤。除阿吉尕之外，额娘早前还生育过一对龙凤胎，可怜还未足月就早早夭折。额娘因此伤心过度，损伤了身体，从此不能再负荷生育。子嗣稀薄成了阿玛与额娘心中的痛。董鄂府中这两日就要上报族员，阿吉尕说阿玛有意收养阿福作义子，为董鄂一族添些人气，不知我愿意可否。
收养阿福——是阿玛的意思，还是大清皇帝的意思？我不想去分辨，我只知道无论我愿意与否，有些事情也不会改变。
“阿福命贱，不知担不担得起这个福分？”我拉起阿福的手，问他，“你可愿做这家的儿子，从此有爹有娘有哥哥？”
阿福望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放光。他从小失怙失恃，我这唯一依赖的姐姐也常年不在身边，他大约是很想有一个家的，有爸爸妈妈，有哥哥姐姐，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哪怕这幸福是一朵荆棘之花，我想，他也有权利去选择它。
或许，我只是在逃避。我将这选择推给阿福，给他一个巨大的诱惑，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模样……只是因为，我已经没有能力为他抵御什么了。他长大了，他该学着去面对危险。而我，也一样。
“姐姐的家就是我的家，姐姐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阿福憨笑，还是一副稚嫩的模样。
阿福犹如阿玛的老来之子，因此改名“费扬古”，在满语里面是“老生子”的意思。
得知费扬古喜武，阿吉尕便亲自教他骑射，也时常与他切磋功夫。未有几日，我这有着十多年情分的弟弟似乎与他新认的大哥更亲厚些了，每日都是屁颠屁颠地围着阿吉尕转悠，“大哥”前、“大哥”后地叫着。费扬古住在阿吉尕所居东厢的偏房，却不常在自己屋中呆。我住西厢房，隔着门窗和一整个院子，都能听到东厢那边阿吉尕屋中传来的费扬古的声音。
有一日，我在院中喂水缸中的锦鲤。费扬古乐呵呵地跑过来，却问我看到阿吉尕没有。我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费扬古立马敛了笑，问我：“谁惹姐姐生气了？”
“还能有谁？就是那个不问清白就跟着别人跑到京城来的傻瓜！”
“姐姐生的是我的气？可我来京已有多日，姐姐这气生得却是长了些。”费扬古挠了挠头，又说，“姐姐这样恼我，可是冤枉。那日那人明明白白是带了姐姐的佩玉与手书而来，既有信物为凭，又有手书为嘱，且与姐姐团聚，我这才跟他走的。”
“佩玉？手书？”
“就是姐姐常不离身的那枚青玉佩。”
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那里却只是戴了一只样式极普通的镀金小锁，衣服里面则是一颗藏青色编绳穿着的檀木佛珠。而玉佩——玉佩已是很早以前的物什，他人的东西，物归原主。
“哦，那枚青玉佩啊……我说我怎么找不着了。”我若有所思。
说话间，董鄂府来了生人。府中阿哈说阿玛与阿吉尕都不在，那人便说“夫人与格格在也可”。小人不明所以，连忙去请额娘，尔后额娘又让人召了我过去。原来来者是户部吏，负责传话：
“宫中将于六月朔日举行选秀仪式，八旗各府中凡属女子年十四而合条件者，皆列为‘秀女’。不得自私婚配，应由各旗固山额真造册，送户部奏请引阅，以备妃嫔、宗室婚配之选。”
直到阿哈送走那传话的人，额娘拉着我的手连连叹息“这可如何是好”时，我还是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阿玛前些日子所报给户部的我的生辰是“崇德五年八月十八”，按时人惯例，虚岁恰是要满十四。也就是说，我也在这一届选秀仪式的“秀女”之列。当年依附于彦之之时，因宋陈两家有婚约在先，我知道我的婚嫁可能不能由自己做主。只是我却没有想到，命运如此诡谲，竟有一日我要由大清的皇帝挑拣，做他的妾，或是做他家旁支的妻妾。与彦之的婚事能一拖再拖，与皇家宗室的婚事却是连说个“不”字都不行。
我坐在床沿边，绞着帕子，痴痴地问双喜：“除了以死拒婚，我还有什么法子？”
双喜递了一杯茶给我，说：“你胡思乱想什么？无论如何，总比死要好些。”
“我自然是怕死的，只是……”我摇了摇头，“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怕比死还难受。”。
“总有些缘由而选不上呢？”双喜在我身边并肩坐下，搂着我的肩头，说，“会有法子的，可不能这么早就说丧气话。”
忽听屋外有费扬古的声音：“阿吉尕大哥！”
阿吉尕问：“你姐姐呢？”
费扬古答：“在屋里。”又刻意降了些音调，声音却还是清晰可闻的，“前脚不知哪个衙门来了人，阿玛与大哥不在，见了那人后姐姐就似乎不大开心。”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对双喜说：“姐姐不如哥哥亲啊，人家都快成了他大哥的‘雷达’了！”
双喜似懂非懂，挑了一下眉，转而明白我的醋意，偏头偷笑。我戳着她的肩头，怪她竟然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地“偷着乐”。双喜捉住我的手，一边求饶，一边说：“你这置的哪门子闲气？费扬古还小，不过是喜欢跟着阿吉尕少爷骑射弄武，可说到底你才是他最亲的人。”
说话间有人敲门，双喜起身去开门，阿吉尕与费扬古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阿吉尕面色不好，神情复杂，却又像极力掩饰一般，状似平常地问：“户部来人了？”
我点点头。
似乎我的反应有些不称阿吉尕的心，大概他以为的我不该是这般反应，便继续追问：“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事，不知道的事，还请大哥明示。”瞧着阿吉尕那模样，我莫名地烦躁，不由地顶了一句。
阿吉尕皱了皱眉，脸色青灰，也不再遮掩，要双喜与费扬古先出去，神情严肃得对我说：“我也是在阿玛下了早朝才得到消息的，之前并不知晓。”
我很想问问他，那费扬古被接到京城的信物玉佩和我的“亲笔书信”二事，他又是否不知晓？最终却还是忍住没问。渐渐软下口气，我说：“‘选秀’是皇家大事，商定之前必为机密。大哥不过是正四品二等侍卫，如何能事先得知？”
“以我的身份，入宫选秀亦不过是‘陪贵人看戏’罢了。只是我原非八旗女子，不懂得这其中的规矩，不知要做些什么准备，才不至跌了董鄂府的脸面。”
阿吉尕却说：“自太祖以来，‘甄选秀女、充沛后宫’之事前所未有，这是头一遭。”
想来也是——满清入关之前，女真、蒙古各部因政治需要而相互联姻，何来选秀？现在细想，朝廷在四、五月接连设宗人府，定皇后、嫔妃纳采礼制，清查各户……大约就是为选秀做准备。如今江山稳定、天子壮年，正是充盈后宫、繁衍生息的最佳时候，而选秀可谓是最便捷有效的手段。
额娘素来都是每月十五去上香拜佛的。今日并非十五，过了午后，额娘却要带我去北边的通教禅林。我与额娘正要出门之时，府中却来了一位格格，额娘身边的达哈苏嬷嬷告诉我说，这位妥瑾格格是一等阿达哈哈番巴度大人的女儿，我的族妹。巴度大人的夫人又与我额娘娘家沾亲带故，因此我们两家交往比较密切。于是我领着达哈苏嬷嬷去前厅接待妥瑾格格。
妥瑾不认得我，清清冷冷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达哈苏嬷嬷：“这位是……”
达哈苏嬷嬷说：“回妥瑾格格的话，这位是我家的苏宛布赫格格。”
“早有听闻，讷甘姑母收了一位养女，可就是这位格格？”妥瑾渐渐露出端庄又亲切的笑容，向我福身行礼，称呼道，“苏宛布赫姐姐。”
我福身回礼，亦是微笑，道：“妥瑾妹妹。”
我俩有礼有往，但不见得有多亲厚。
“我与额娘正要去禅林拜见菩萨，妥瑾妹妹可愿一同前往？”
“妥瑾是受了母命来探望讷甘姑母，尔后还有别事。既然姑母与姐姐将要出门，妥瑾不便再叨扰。”妥瑾放下茶碗，起身，说要去后院见一见额娘，顺便告别。
额娘正好来了，和蔼可亲地唤了一声“妥瑾丫头”。额娘还领着费扬古一同，招呼费扬古唤妥瑾一声“姐姐”。
妥瑾瞧了一声费扬古，感叹道“好俊的小子”，乖巧伶俐地朝额娘作揖，道：“恭喜鄂硕姑父、讷甘姑母再获麟子。”
额娘笑得十分欢心，拉起妥瑾的手，拍了拍，说：“谁都比不过你的嘴甜！”
我环视四周，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厅中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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