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肆壹


      阿德告诉我,彦之已身在潮州。
      那是我最后一次得到彦之的消息,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阿德——活着的阿德。再见阿德,他已身首异处,他的头颅挂在城楼上,死不瞑目。
      我站在城下,仰头望着阿德的头颅,他好像也用森森的目光望着我,一眼憎恨,再一眼悲凉。
      双喜轻声唤我“宛儿”,她说:“我们回去吧。”
      我仍旧固执地站了很久。忽然狂风大作,暴雨欲来,一声惊雷,街上的人如临大敌一般抱头狂奔。豆大的雨滴就落了下来,我摸了摸潮湿的脸,摊开手,似乎看到了一掌嫣红。终于跌坐在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双喜紧紧地抱着我,紧紧地,仿佛天地洪荒之间只剩她和我。
      阿吉尕领着家仆寻来时,我已哭晕在双喜怀中,奄奄一息。
      我听见一声深深叹息。
      我梦见自己站在刑场上,周围跪着嘉福寺的僧众。他们后脊僵直,脖子却弯曲着,低下头。他们面朝土地,眼中多有惊恐和绝望,嘴唇哆哆嗦嗦地念着经文,仿佛是在向佛祖求救。我眼睁睁看着刽子手刀起刀落,一次又一次,血水四溅,溅落在我衣袂。
      离我最近的一个穿着囚服的僧人突然抬起了头,梗着脖子,朝我喊叫:“公子身在潮州!公子已身在潮州!”我发现他竟是阿德,他挣扎着身体,继续大喊大叫,“宋小姐救我!门主救我!”……却不容他再呼救,刽子手刀落,一注热血喷入我的眼中,炙热而灼烫,使我热泪盈眶、捂面而泣。
      我便是哭醒的,声音嘶哑,几乎不能言语。
      几乎以为是自己花了眼,我的床边竟坐着金九,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眼中寒光森然。我被他的眼神刺得一个激灵,唤了一声“九爷”,却发不出声音,不过只有口型。
      金九见我醒来,眼中寒光渐渐退去,却仍是一脸肃然,叫人生畏。
      我浑身酸胀疼痛,稍微动了动,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抓着金九的衣角,抓得很用力,仿佛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以致他的衣角已经皱得没有形状。
      “你醒了。”良久,金九才好像没有情绪地开口。
      尔后金九召了阿吉尕进屋,后面浩浩荡荡地跟着好些人:有阿玛、额娘及家仆,还有之前给我瞧病的孟太医和他的僮子。一众正要行礼,却被金九叫停,只一句“免了”。因有贵人在,额娘便领了家仆等闲杂者退下,只留金九、阿玛、阿吉尕和孟太医及僮子。
      孟太医瞧瞧看看,照旧是隔着薄纱悬丝诊脉。在此期间,我心不在焉,任由他摆布。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床围的金九,感觉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又觉得难以置信。我不敢深想,因为越想越感到恐惧,觉得自己是如来掌中自以为是的孙悟空,甚至只是股掌之间的一只小小蝼蚁。
      “格格内火郁积,又湿寒入体……”孟太医说了很多,大抵是解释我为什么生病,继而又说了煎药、服药等等事宜。
      我无心听下去,只是闭眼装睡,直到众人离去。我睁开眼,原以为所有人都走了,却没想到金九还在——或者我不该叫他“金九”,他的身份贵不可言,远不止如此……然而,他究竟是谁?
      他的逗留不去让我措手不及,我迟疑开口,几乎是竭尽浑身力气,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九……王爷?”
      他闻声,嘴角短暂地勾起,浅浅的,像是一抹嘲讽。他缓缓而道:“朕是大清的皇帝。”
      我大吃一惊,嘴巴半张,眼如铜铃。我想过他的很多身份,少年权臣、富贵亲王……甚至是更加不可思议的名号,却唯独没有想过——他是皇帝。在我的印象里,当今皇帝顺治是懦弱无能的,又该是浪漫多情的,唯独不是……不是他这样的。
      只是片刻之间,我又想明白了,一切都说得通了。除了皇帝,谁又有通天的本领让我这一个叛贼嫌疑者无罪释放,谁又能够将一个来历不明、身在牢狱的陌生女子硬塞给身为正二品巴牙喇纛章京的鄂硕做女儿?
      我已经不仅仅是感到恐惧,甚至是绝望。我何止是他鼓掌间的蝼蚁,我的存在与否简直无足挂齿。
      大脑满负荷地极速旋转,我思前想后,想弄明白顺治为何救我。他信我?信我那漏洞百出、难以信服的说辞?……不,他自始至终就没信过我!一切貌似“出手相助”,不过都是欲擒故纵的计谋,他只是将我作为引蛇出洞的引子——只差一点点,他就抓住了彦之;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彻底毁了洪门。
      “皇上万岁。”
      顺治听罢,望着我的眼中再次寒气骤起,愈发森森然。他也不多语,冷哼一声而去。
      后来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却也相安无事,好像我还是董鄂府的苏宛布赫格格,好像我从来不是前朝叛女宋宛。
      吃了孟太医的苦药,我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期间十一来过两次,第一次他是奉圣上命前来,蒙在鼓里,到了董鄂府才知道我已经成了阿吉尕的妹妹、董鄂府的格格。他也许并不知道我是谁,只是单纯地欢喜。他赖在董鄂府不走,阿玛和阿吉尕都奈何不了他,直到宫门将上钥,这才匆匆而去。没过两日,他又来了,像是我在平康坊的时候,他时而不时地带着精致的糕点而来。
      十一真名“博穆博果尔”,是太宗文皇帝皇太极的幺子,排行十一。因为他生母麟趾宫大贵妃的身份尊贵,是蒙古阿巴亥郡王额齐格诺颜之女,曾是察哈尔的囊囊太后——林丹汗的大福晋,后来带着千余部众和汗王玉玺嫁给皇太极为侧福晋,所以他的地位也比其他皇子更崇高一些。若不是当年皇太极病故突然时,博穆博果尔才满两岁,或许他会成为顺治皇位的竞争者。也或许正是当年他没有成为顺治的竞争者,他才能活得如此无忧无虑,甚至获得了顺治给予的兄弟之情——我听说,顺治待他这个幼弟,比其他兄弟要亲切许多,几乎是宠爱的。
      虽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却是尽量避免与阿吉尕相见。他骗了我,虽然我也骗了他。我难过于他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与我称兄道妹,却时时监视着我、审查着我。我怀疑他从未将我当作妹妹,甚至是朋友,他只是利用我,或只是将我视作敌人——一个蠢笨无比而不自知的敌人。
      我每日都在纠结,计划着如何从董鄂府脱身,又害怕触怒到顺治,以致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在顺治眼中,我甚至不如轻贱的蝼蚁——当我看到被付之一炬的嘉福寺时,终于再一次认清这个事实。
      顺治或许比我更加了解我的一举一动,或许就是因为阿德与我多说了一句话便身份暴露,引来杀身之祸,甚至牵连嘉福寺一院僧众。虽然时日已过,却仍有人面露奇特神色地提起此事,既惊恐万分,又仍不住八卦的心。我从茶余间的谈资中隐约能见当时的情形:官兵上山拿人,刀枪箭弩将嘉福寺团团围住。佛门净地,本不该有残暴武力相向,然而反叛之罪非同一般,便是身为一寺主持的万镛律师也无力担保。然而寺门紧闭,不予武力相入,似乎是侥念欲救阿德等人一命。官兵为首者或许急于求功,竟下令放火箭入墙,趁着寺中乱成一团,便冲门而入,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一场屠杀之后,嘉福寺也付之一炬。寺中僧众,无论死活,但凡貌似反叛教徒者,一律割首。万镛律师见此悲状,口念《佛说阿弥陀经》,在如来佛祖金身前坐化……
      后来,那官兵之首因犯了扰乱佛门的大忌,未成功名身先卒,然而所谓的私藏于嘉福寺中的“逆贼”的头颅仍旧被一一挂在城楼上示众。
      我想起顺治眼中的森森寒光,忍不住猜测那个急功近利的官兵首领的“胡作非为”实际上是否正合了他的心意?他虽不能这么做,但他恨得牙痒痒,于是出了一个这样可有可无的人替他这么做了。他继而严厉地惩罚这个“胡作非为的徒子”,于是他仍旧是诚心礼佛、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为了大清江山长存,为了铲除洪门这个隐患,顺治下了很大一盘棋,若要赢,必定要有付出。他舍了一座寺与一位高僧,舍了一众人的性命……或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我也是这盘棋中的一枚棋子,那么顺治何时会将我舍弃?
      我曾一度天真地以为顺治会放过我,或者已经放过了我。当我得知博穆博果尔前来探访是“奉圣上口谕”时,我以为他多少因怜爱幼弟,而在乎我与博穆博果尔之间的友情,进而饶我一命。我异想天开地希望他会将我视作一介弱女子,翻不起大风大浪。
      但在我面对断壁残垣、满目疮痍之时,我不得不认清事实:我低估了一个帝王的残忍。
      他是顺治,他是大清的皇帝!
      他熬了那么多年才掌握实权,为了皇位,他有什么不可以舍弃?如果什么都可以舍弃,又何虞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子?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归去来兮之何处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汉宫秋月之倾君
    《汉宫秋月》续集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483596/4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