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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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拾


      自那日在平康坊匆匆一面,我再无彦之的音讯。我没再去平康坊,恐身后跟了“尾巴”,就连双喜出门时我也让她尽量避开大栅栏那边一些。后来辗转得知彦之已经痊愈的消息时,我却也听到了另一个消息,说是在京中内外已经传遍。坊间传闻:洪门内乱,前门主死于非命,被弃于护城河中,前前门主临危受命,暂主事务,以定帮平乱。
      ——这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全因有人在护城河中打捞起一具女尸。女尸被河水泡得肿胀,因河鱼啃食,也已面目全非,只能隐约看出是个年轻女子。至于为何确定她是洪门的女门主,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民间以讹传讹,又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
      自此,世间再无宋宛。
      世间没了的,又何止宋女宛儿一人?我再踏入大栅栏的地界儿,才得知连平康坊也已经易主。蒹葭偷偷告诉我,人们私下都怀疑郑姬也许是被人暗杀了,郑姬失踪后有人发现她房中有血迹,后来这事儿却不了了之。郑姬失踪一事后,坊中有好几个妈妈和龟奴都不见了,坊中众人都装作不知,生怕惹祸上身;陆陆续续又有几位姑娘也不见了,不知是被教坊司调走的,还是自己逃走的——坊中没有鸨母,人心惶惶,各自独善其身,也顾不得别人。平康坊出了怪事,营生大不如从前,勉强支撑了一月余,在教坊司调任来新的鸨母之前就垮掉了。于是,平康坊被摘了牌子,世间也就再无平康坊。曾经的平康坊就成了今日的凤鸣馆。
      凤鸣馆的鸨母不好相与,蒹葭就去了百顺胡同里的松柏馆,我去探望过她两次。后来由凝华牵线做媒,她嫁了一位晋籍的陈姓商人做填房。
      蒹葭要离京前几日,约了我与凝华在百士亭小聚。想起上次来百士亭的情景,不免有些唏嘘,不过数月光景,已是物是人非一般。
      凝华说:“既然从良,便与我一般,改个名字,作别前尘,如何?”
      凝华嫁人后改了名字,唤作“婵娟”;蒹葭听从凝华,取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易名“白露”;而我也从“宋宛”变成了“苏宛布赫”。我们改名易姓,盼与往昔作别,却不知是否真的能天遂人愿。
      自洪门易主的消息传开后,每日都有官兵在京中抓人,时常不分青红皂白地见到汉人就抓,扣上一个“洪门反贼”的大帽子就拖进了刑部狱司的大门。天天有死尸从刑部狱司里抬出来,扔到乱坟岗里,那都是些经不住严刑拷打或是受不了狱中“人吃人”的人。天天有人在刑部门口喊冤,却仍旧天天有人被抓进去,有人被抬出来。直到传闻“洪门主力皆已南退”,京中才渐渐平息。
      此时已到了五月。若是郑姬真的死了,算来也快到她的“三七”,我去一趟嘉福寺,为她诵经超度。
      好巧不巧,我竟然在寺中遇到了阿德,自平康坊摘了牌匾之后,他就到这里出家为僧。阿德法号“悟空”,经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他大概一时半会儿还悟不得其中道理。虽身为僧侣,而阿德其实还是洪门中人。
      在斋房中,阿德低声告诉我,郑姬死得蹊跷,前阵子京中官府的动静也大,大约是有人暴露的身份,或是出了反水的奸细。
      我反问阿德可知我如今的身份,说:“你就不怕我是那反水之人?”
      “您是宋家的小姐,是洪门的门主,怎会是您?”阿德摇头。
      “我再也不是‘宋家的小姐、洪门的门主’,往日种种与我无关。阿德,出了这个门,我再也不认识你,你也不认得我。”我说。
      身后,阿德却说:“纵是小姐不认,阿德也是洪门的人。若日后小姐有命,阿德誓死效忠。”
      我回头瞧着他,问了一句:“孙氏兄弟,现在何处?”
      “自小姐入狱、公子前来相救后,就不见孙氏兄弟踪影。”
      “要小心。”我临走前只留了这一句话。
      我不阻止他继续洪门反清复明的大业,一如没人能阻止清兴明亡。各人有各人的追求,所以各人有各人的命。
      如果我本就是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汉人,亲身经历了明清更替的动乱,亲眼看到清兵屠城,挥刀杀死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受尽凌辱;或者我就是遗孤宋宛,看到父亲宋成岳战死,看到亲人家仆被乱箭射死,然而侥幸活于吴应熊的刀下……我大概也会如阿德、如很多洪门门众一般执着,甚至可能会像郑姬一样舍命。但我终究不是宋宛,也本不该当那洪门门主,我私心只想得一遮风挡雨处安身,有吃有喝,能活下去。
      我问双喜:“我是不是很自私?”
      双喜低头想了一路,临到佛堂前,才绞着帕子,问我:“你当真不恨?”
      “恨什么?”
      “你失怙失恃皆因家国之仇,漂泊无居、寄人篱下尽源于此。”
      我不答,跨了门槛入佛堂,进香叩首。
      我问为我拿香的小师傅:“信女心事,佛祖可会听到?”
      “南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解信众之愁。”小师傅说,“不知女施主愁何心事?”
      “我若为我,因身世,当有恨;我若为我,无怨无恨,便有愧。求佛祖明示,应如何?”我问。
      “女施主为何恨,为何愧?”
      “弑父杀母家亡之恨,忘仇之愧。”
      “放下仇恨,何愧之有?”小师傅问我,可愿听他讲经。
      我点点头,说:“愿闻。”
      “昔有一人两妇,大妇无儿,小妇生一男,端正可爱,其婿甚喜……”
      小师傅讲了一个佛经典故,说的是一人有二房妻子,大房膝下无子,而二房生了一个端正可爱的男儿,妒忌的大房便害死了二房的孩子,二房也因此伤心而死;后来大房生了七个黠慧可爱的女儿,却都是早夭,就连好不容易活到了出嫁年纪的七女儿也突然暴毙,原来大房那七个女儿皆是二房投胎转世,故意早死,为的是让大房如自己一般因失去孩儿而伤心死去。
      “沙门言,‘汝杀人子,令其母愁忧懊恼死,故来为汝作子前后七反,是汝怨家,欲以忧毒杀汝。汝试往视棺中死女,知复好不?’妇往视之,便尔坏烂臭不可近。问,何故念之。妇即惭愧便藏埋之。”
      故事中大房听从了沙门的话,发现棺中的女儿并不再是当初容光更盛的模样,惭愧之余便将七女儿埋葬了。二房的计策因沙门受阻,于是又投生成一条蛇,盘桓于大房前往寺庙求佛的道中,意图咬死她。并不知道毒蛇真身的大房为此感到十分奇怪。沙门得知此事,便前往其家中,对毒蛇说,她为报杀子之仇,前前后后已经七次投生为大房的女儿,与大房彼此互结冤仇,来生势必又会互相仇害,如此毒害轮转将会没有穷尽。尽管如此,沙门说大房的罪过尚可度脱,而如果二房阻碍大房受戒,阻碍他人受戒的恶报会更大,将要生生世世堕入泥犁地狱,不会再有出期。毒蛇与大房二人听了沙门的话,各自忏悔,毒蛇重新入人道投胎,而大方追随沙门去受戒修道,终得正果。
      “是故罪业怨对如此,不可不慎之。”小师傅结语道。
      我后来偶然在《杂譬喻经•比丘道略集》中看到了这个故事,劝慰世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小师傅问我:“女施主可明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一直明白,却一直在等一个人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那仇恨与我无关,应当放下。可当有一人如此明明白白地对我说了“放下仇恨”的时候,我却仍旧心乱如麻。因为我放下仇恨,却无法让其他人放下仇恨;因为其他人放不下仇恨,于是有人为此枉送性命,有人舍命,有人冤死,皆因我装聋作哑。而我只能继续这样装聋作哑地无为下去。我是否因此罪业深重,将入泥犁?
      自嘉福寺回到董鄂府后,我便关起门来,虔心抄经。
      我持斋三日,抄了七遍《地藏菩萨本愿经》,送到嘉福寺焚烧。烧经时,口中一直念着:“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本尊地藏菩萨摩诃萨,本尊地藏菩萨摩诃萨,本尊地藏菩萨摩诃萨。”我心知抄经诵文救不了众生,但求自己一份安心罢了。
      额娘本是要与我一同来嘉福寺还愿的,却因突发风痹不能出门,于是让我替她在佛祖前磕头、进香,又嘱咐我捐了一大笔香火钱。
      出了佛堂,有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沙弥来引路,我问他:“怎不见前几日在佛堂里持香的小师傅?”
      小沙弥奶声奶气地说:“女施主说的许是弘慈广济寺的震寰师哥?”
      “广济寺?”
      小沙弥告诉我,那日为我持香、讲经的是西城广济寺的震寰小师傅。震寰早年于延禧寺名驰剃染,尔后受戒于广济寺万钟律师,因有慧根,少时成名。嘉福寺的主持万镛律师正是万钟律师的师弟,震寰潜心修佛、四处问经,前十日特来嘉福寺受教于师叔。
      “有慧师叔,师傅令我带这位女施主去斋房。”来人正是法号“悟空”的阿德,他口中唤的“有慧师叔”竟然就是同我说话的小沙弥。
      “悟空师侄啊,”有慧有模有样地端着派头,说,“那你领着女施主去吧。”
      我遂对阿德说:“有劳小师傅。”
      阿德领着我去斋房的一路没有说话,仿佛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不认识他,他不认得我。可终了,他却还是没忍住,在我经过他身旁进斋房的时候,他小声说道:“公子现已到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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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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