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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玖
“我不想再当宋宛。”我将金锁放在彦之手中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前情尽逝，往事如烟。
彦之的手在抖、身子在抖，他青经暴起，面目狰狞，完全不像以前的温柔如玉的模样。我几乎忍不住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但我不能，从我刚才决定放弃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这个资格。
他是一个好人，而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我扭头，闭上眼，不去看他的转身与离开。决绝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很难受，心疼得要命，几乎要炸了一般。这么多年得他庇护，我一度以为我是爱他的，但当我渐渐发现依赖和爱情终究不一样。爱或不爱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与彦之久日的情谊，更多的是像是亲情。但从今以后，我不能再唤他“彦之哥哥”。
忽然听到屋外沸反盈天地嚷着：“抓贼，站住！”
我心口一紧——不好！
连忙推门而出，只见屋院庭中站了手中握着矛枪的一排府兵，环视一周发现对面东厢屋头也匍匐着两个弩手。阿吉尕站在两排府兵之后，手中持弓箭。彦之站在我前方数步之遥的地方，脚边碎了砖瓦。两方正僵持对峙着。
只听“啊——”的齐齐吼声，一排府兵已经围了过来。
我想也没想，抽了头上的金簪，也大叫了一声，朝彦之背后冲去。彦之闻声，下意识地回身，他手中的剑已经朝我刺来，眼见就要刺透我的胸膛，他却剑锋一偏，只是挑破了我衣襟上的珠扣。我的金簪落地，他一个回身，已经将我挟持在怀中。
乘乱间，我微微垂首，偏头，小声说：“外宅东边是厨房，廊后墙边有草垛。”
府兵见彦之挟持了我，在阿吉尕的命令下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亦步亦趋地紧逼彦之。彦之挟持着我，退到垂花门旁，继而将我向前一推，踏着花盆，翻身跃上墙头。我刚从地上爬起，只听箭声啸啸，从我头顶飞过，我扭头一看，阿吉尕那支箭正射中彦之左肩。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彦之后仰，掉下墙头，虽知道他身后就是草垛，但我仍旧不可抑制地感到恐惧。我嘴微张，嘴唇颤抖，所有的声音却都被生生咽下了喉咙。若不是双喜跑过来及时扶住我，我已经跪在了地上。
府兵自垂花门鱼贯而出，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墙的那边……
阿吉尕走到我的面前，面色严肃，望着我，说：“你受惊了。”
我声音颤抖，吐出了一个字：“哥……”
他的脸色渐渐柔和下来，转而对双喜吩咐道：“扶格格回房休息去吧。”
未走两步，就听一府兵来报：“未捉到人。”
阿吉尕只是说了一句“去吧”，并未命令府兵出府去继续抓人。
我暗自舒了一口气，悬在喉咙口的心似乎也有了着落。
然而这事却并没有完全了结。过了两日，府中来了一人求见我，正在外院候着，由嬷嬷来传话。我去一见——竟然是容妈妈。
容妈妈见了我，唤了一声“小姐”，几乎要上前磕头。
我伸手扶住了她，低声问道：“何事？”
容妈妈说：“与小姐相好的蒹葭姑娘得了重病，老妪于心不忍，求小姐回去看看。”
我抓住双喜的小臂，手有些抖，双喜连忙扶住了我。些许片刻，我才开口，对容妈妈说：“妈妈回去吧。”
容妈妈红了眼，又叫了一声“小姐”。
我问那带话的嬷嬷：“夫人可在屋里？”
“回格格的话，夫人在耳房清点旧物。”嬷嬷说。
我吩咐双喜先带容妈妈去她房中喝杯茶水，尔后自己去正屋旁的耳房找额娘。额娘并不知道我之前寄居在平康坊，我只告诉她有一位相熟的姐妹得了重病，想去瞧一瞧。额娘心善，一口就答应，还嘱咐我多带些东西去。
额娘让人准备好了骡车送我，过了正阳门口，到了北城地界儿，我就下了骡车步行，让车夫自己回去。
进了平康坊的大门，先瞧见我的是阿德，他恭恭敬敬地说：“小姐回来了？”又说要去禀告鸨母。
容妈妈引我的去的果然不是蒹葭的房间，而是我之前住的“霜降”。屋中件件摆设，几乎都未改变，唯一变的是它的主人。
彦之躺在床上，闭着眼，双颊潮红。他的随从在一旁服侍。
我问随从：“公子现下如何？”
“公子受了箭伤，箭上有毒，”随从顿了顿，说，“毒不好解。”
“性命……有虞？”
随从还未答复，双喜就匆匆忙忙进了屋子，说：“格格，我好像看到了阿吉尕少爷。”
“你可看清了？”我问双喜，“他身边跟了什么人没有？”
双喜想了想，说：“是阿吉尕少爷没错，身边跟了五六人，都带了刀剑。”
我让随从将彦之藏在衣箱中，嘱咐说：“若有人来强搜，就说这衣箱是我的，钥匙在我手上，旁人开不了。”又嘱咐他藏好彦之后不要在房中久留，出去时也要小心，莫让人瞧见。尔后让容妈妈留下来照看。
随后，我就去了蒹葭房中。蒹葭见我，又惊又喜，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听闻姐姐病了，不知现下好些没有？”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疼小痛的不叫‘病’。”蒹葭笑道。
蒹葭说：“婵娟前两日回来过，听闻你已不在坊中，又不知去了哪里，很是难过。”便接着这话又问我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我刚要开口，听到有人敲门。蒹葭问是谁，我说：“估摸着是双喜。”又说，“今儿天气好，我们去庭中细聊，如何？”
我与蒹葭二人前脚刚出了房门，就瞧见正上楼来的阿吉尕，他身后却并未跟着人。我挽起蒹葭的胳膊，一副吃惊的模样叫了一声：“大哥？”
阿吉尕闻声瞧见了我，就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身如弱柳的蒹葭，问了声好，这才说：“你出来探望故友，额娘不放心，让我来接你。”
“瞧我这朋友少得可怜，大哥一猜就知我在这里。”我笑了笑，转而对蒹葭说，“我改日再来看你吧。小病小痛的不也能熬着，该看大夫、该吃药的也得照做。”
蒹葭笑着点了点头，瞟了阿吉尕一眼，说：“我这做姐姐的，倒让妹妹教训了。”
又与蒹葭说了一两句体己话，才向阿吉尕说道：“大哥，我们回吧，免叫额娘担心。”
我们出了平康坊，已经有人牵着马、拉着骡车在门口候着。
我又回头望了一眼平康坊，我瞧见了郑姬，她站在二楼，面色清冷，孑然一人，颇有“北国佳人，遗世独立”之姿。一晃近十年，她却容颜未变，像极了白青小姨。
我上车前又随口问了一句：“大哥不是今日当值、一早进宫去了么？”
“哦，交了班。方进家门，额娘就让我来接你。”阿吉尕说。
“大哥前日还答应要带我出来，乘今儿时候还早，大哥带我去玩玩吧？”我话锋一转，说话间笑嘻嘻地作揖，好似撒娇。阿吉尕一笑，问我想去哪儿玩。我也想不出来哪里好玩，就说，“不如去清若空？”
“若让阿玛、额娘知道我带你去喝酒，不打折我的腿？”
我抿嘴一笑，说：“那就不让阿玛和额娘知道！”
其实我就到过清若空一次，那次还是跟着彦之来的。彼时正是初夏时节，清若空的桃花酿刚成，香飘满街，许多人闻香而来。
小二殷勤招呼，问我们要喝什么酒？又说店中有牛羊肉下酒，问是否要来上一盘？
我问：“可有桃花酿？”
“哟，时候还早，今年的桃花酿才封泥。”小二说，“要不客官点些别的？”
“一壶桂花酿，一碟豌豆黄。”我又问阿吉尕想喝什么，阿吉尕让我随意点，我便又要了一壶“香蚁”及几品下酒菜。
酒菜糕点上齐后，阿吉尕为我斟了一盏桂花酿，问我：“你爱喝酒？”
我摇了摇头，说：“喝酒伤肝胆。”
端起了那桂花酿嗅了嗅，多么熟悉的味道，情不自禁地说起来：“我家乡的人爱喝甜酒，糯米酿的酒糟，冲水，合着珍珠糯米圆子煮，也可以浇蛋液，最后撒上糖腌桂花，闻起来和这个很像。”
“你家乡？”阿吉尕问我，“你的家乡在哪儿？还有什么亲人？”
“我也说不上来，家乡大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一边饮酒，一边款款而道，“很小的时候我就孤身一人，也不知身在何处，险些死掉的时候被哑巴娘儿救了，尔后就跟着她流浪。哑巴娘儿却在生阿福时难产而死。后来我和阿福被牙婆抓了去，于微时遇到双喜他们，便结了金兰之谊。从牙婆那儿逃了出来后，得善人收留。因我容貌与善人故友有几分相似，便为我取了一个同那故友相似的名字，至于姓嘛，我之前也说过，从鲁定公名，取其本义，了我无处安身的孤苦之情。彼时改朝换代，到处都不太平，善人便托人将我与双喜送到了京城避乱，只是京中无亲故，难以落脚，不得已才寄居在平康坊中。”
酒喝得多了，人也就有些醉了，不免恍恍惚惚，面色又有几分戚戚然：“虽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咸不淡却还算太平，未曾想无端惹了牢狱之灾，险些又丢了性命，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幸得阿玛与大哥相救，方才苟活至今，竟因祸得福地有了父母家人，过上了好日子……来，我敬大哥！”
我哭哭笑笑，同阿吉尕喝了这杯酒，便伏在了桌上。阿吉尕唤了我两声，我只是眯着眼哼哼，他便叹息一声。他见唤不醒我，也顾不得礼法，只当我是自家妹子，不拘小节，于是将我打横抱起。
我的头靠着阿吉尕的大臂，耷拉着，像是睡着了。其实我醒着，眼清目明，心思更是澄澈，临走时我还眯眼瞧见门口左右刻着的两联字：
荆南豫北斗新酿
不比吾乡清若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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