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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捌
从今日起，董鄂府是我的家，我是董鄂府的格格——苏宛布赫。
于是我在董鄂府邸暂时住下。府中上下都十分优待于我，一口一口“格格”地叫着，从未有人追究过我的身世，仿佛我真的就是鄂硕与夫人的亲生女儿、董鄂府的苏宛布赫格格。尤其是温婉娴静的鄂硕夫人，待我极好，什么好吃好喝的都要先给我安排，生怕我是吃的不够好、穿得不舒服、用得不顺手、住的不习惯，几乎无视了一旁的亲生独子——阿吉尕。
阿吉尕第二日就带了双喜回来。虽然双喜在名义上说是买来留在我身边伺候的丫头，但是阿吉尕同我一样，并不将她当成下人奴婢。就连双喜居住的厢房，他也是吩咐嬷嬷仔细打扫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名老仆领了一位白髯老先生来，站在我的房间外，说是从太医院来的给我瞧病的孟太医。我闻言，内心可谓诚惶诚恐：我何德何能，还能被给皇帝或宫廷高官看病的太医看病。
“我不过是头上有个伤口，已经结痂，劳烦大人开些化淤消肿的药就行了。”
“老夫奉命而来，不敢怠慢。且为医者、父母心，岂能马虎行事？”说罢，孟太医提起衣裳，跨过了我房间的门槛。
孟太医端端正正地在桌前坐下，目不斜视，不望内冓。他身边一小僮仆，立了一个木框，木框中嵌着细细密密的乳白色的轻纱，轻纱被裁成了拇指宽的长条。小僮仆请我在木框的另一边坐下，取出一根红线，让双喜为我系在手腕上，红线自纱条见穿过，另一端递到了孟太医手中。我望着手中的红绳，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悬丝诊脉”吗？
诊过脉，孟太医又让那小僮仆按他的要求检查了一遍我头上的伤口，我的头发自然是由双喜扒开的，小僮仆站在半步之远的地方仔细观察，然后向孟太医转述描绘。之前长居烟柳之地，并没有那么深的体会，如今进了官家府邸，才发现古代的男女大防竟然苛刻到了这种地步。
听了小僮仆的描述，孟太医又切了一次脉，问道：“格格可有头疼、恶心等症状？”
“先前有些头疼，昨个儿家中嬷嬷帮忙做了处理，今日就不大疼了。”
“格格的头伤已无大碍，记得早晚涂抹止血散方可。只是从脉相而看，格格还有些气亏血虚之症，老夫开一副药，亦是早晚服用，服药前断不可空腹。”孟太医说罢，告辞离开，小僮仆手脚麻利地收拾后也跟了出去。
孟太医刚出门口没几步，就在门外遇到了前来的鄂硕。他二人相互拱手拜见后，鄂硕说：“有劳孟大人为小女费心。”
我听到孟大人说：“皇上口谕，自是老夫分内之事，故不敢怠慢。”
后来我听鄂硕透露说，当今皇帝口谕——着他收我为养女。我万分狐疑，不知自己哪里有那般大的面子，令天子发话。但是鄂硕也是不明就里，只得了内监吴良辅传的口谕，故而奉命而为。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一切很有可能与金九有关。
鄂硕误以为我是有些不情愿，便表示绝不逼迫于我，但天子之命不可违，若我愿意唤他一声“阿玛”，他是相当欢喜，若我不愿意，能叫上一声“伯父”亦可。鄂硕膝下无女，又因鄂硕夫人早年生的女婴夭折，如今体弱而难再生养，夫妇二人便希望将我当作那早夭的亲生女儿一般疼爱。他们真心待我好，所以不会因自己的一厢情愿而逼我。
我当即表示：“大人救命之恩，小女没齿难忘，便是衔环结草，在所不惜。如若大人愿意，请容小女侍奉二老左右，了尽儿女之情。”
于是在宗祠之中的董鄂氏先祖牌位面前，我奉茶、磕头，正式做了鄂硕与夫人的养女。从此改口，按满人的方式，称鄂硕为“阿玛”，称夫人为“额娘”。而我的满族名字“苏宛布赫”，就是当年鄂硕与夫人为当年那个没有亲子缘分的女儿取的名字，是“梅花鹿”的意思。听说当年阿玛就是因射猎一只梅花鹿而掳获了额娘芳心，在他心中，额娘就像一只梅花鹿一般美丽。阿玛也曾希望自己的女儿继承她母亲如梅花鹿一般的灵动和美丽，奈何天意弄人，如今这满满的希望和深深的爱就都落在了我的身上。得阿玛、额娘宠爱，他们时常唤我“苏宛”，言语间都是浅浅的笑意。
我也曾旁敲侧击，委婉地向大哥阿吉尕打听，他却只说：“你日后自会明白。”旁他的，绝口不提。
阿吉尕既然不愿意与我相道，我便也问不出个究竟所以然来。望着满院晚梅，落英缤纷，闲聊间又问起十一的近况。阿吉尕苦笑摇头，说十一惫懒贪玩，怠于学，上月与翰林文士、三旗贵胄公子一同经筵论道时被对手理论得哑口无言，故而跌了面子，于是被他九哥罚禁足家中，誊抄孔孟经典。阿吉尕又说：“本来前两日该放出的，谁知十一爷又逃学被师傅捉了个正着，这又多罚了十日。”
“能与翰林文士一同经筵论道的，一定是上三旗的贵胄。十一小小年纪，又得大哥又如此礼敬，大抵是家世分外显赫吧？”
阿吉尕却只是点头，并不再多言。忽然起了一阵春风，花枝簌簌，如雨而落。树下恰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白玉棋盘，梅瓣落在那棋盘上，格外殷红。棋盘旁放着一本棋谱，曰《忘忧清乐》。阿吉尕翻了翻那本棋谱，说：“今日恰好得空，既然来了，不如我俩对弈一盘？”——前话就这样抹了过去。
我的棋艺不好，平时也疏于研习棋谱，不过是偶尔来了兴致才与凝华、蒹葭对弈两局。住在董鄂府的这几日，我极力学习做一位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实在是无聊得厉害，才找了一本棋谱来看，但看了一两眼就看不下去了。
“大哥饶了我吧。”我忙摆手。
阿吉尕笑了两声，吩咐双喜去屋里取棋子和茶点出来，诱惑我说：“若是你赢了我，下次休沐日，我就带你出府。”
我听得有些心动，就佯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反正无事，陪大哥一局也可。”
但和阿吉尕比起来，我的棋艺简直惨不忍睹。明明才开局不久，半壁江山都是阿吉尕的了，我的劣势就一目了然。我望着棋盘，举棋不定，不由嘟起嘴来。阿吉尕也不急，就那样浅笑地望着我着急。倒是双喜急不过，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后肩，小声提醒我。
“好了好了！”我破罐子破摔似地放下了一子，可刚落子就发觉自己下错了地方，越发皱劲了眉头，偏头朝双喜小声埋怨，“别催我，你不想出门玩了？”
春风又起，风中有幽幽的花香。我抬头望着那一树红梅，怔忡间有些走神，想起我也曾梦见过这样一树繁花。耳畔仿佛起了笛声萦绕，缥缥缈缈，似曾相识。
“有人！”阿吉尕忽然站起身，逡巡环视四周墙檐，沉声说道。
阿吉尕的话将我刹时从走神中拉了回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望了望四周，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阿吉尕让我和双喜先回房中去，嘱咐说外面有响动也不要出来。
我们刚进屋子，双喜就仔细将门闩上。她几乎是小跑地到我身边来，十分紧张，小声又谨慎地问我：“会不会是冲你来的？”
我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宽慰道：“兴许是阿吉尕过度敏感了，毕竟有府卫巡查，一般贼人进不来。”
说话间，内冓里似乎有动静，我和双喜警觉地望望对方，我们又从彼此的神色中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我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小心翼翼地靠近珠帘。躲在拱框后，我朝双喜使了个眼色，一鼓作气地撩起珠帘，却发现内冓里我视线所及之处都没有人。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如履薄冰一般，落脚如猫，悄无声息地走过珠帘。我试探地问了一句：“谁？谁在那里？”
四页美人图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人，着一身银白的衣裳，腰际佩剑，亭亭如松柏。
我见其人，微惊，蹙眉问道：“你……”
他唤了我一声“宛儿”，说：“随我走。”
“这里是董鄂府！”我后退两步，躲开他伸来的手。我手里捧着茶壶，一副全身戒备的模样，而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我竭力自持，反问他，“怎么出去？是翻墙越瓦，还是从大门堂而皇之地走出去？”
突然有人拍门，是阿吉尕，他说：“府内并无异样，大约是我多心。”
我朝双喜使了个眼色，她立马会意，走到门前，却没有开门，只隔着门对阿吉尕说：“阿吉尕少爷，格格方才有些累了，想要小憩片刻，刚睡下。”阿吉尕关切地问她，我是否有什么不舒服。双喜连忙回道：“没有，只是格格昨夜睡得迟，适才下棋又耗费了些精神，休息休息便好。”
门外的阿吉尕便说：“那好，让她好好休息。若是到了用膳的时候还没醒，就不用叫她，我命嬷嬷送饭过来。”
“是，”双喜答道，“阿吉尕少爷慢走。”
又过了片刻，双喜听门外没了声音，这才走进内冓，仍旧不敢大声说话：“格格，阿吉尕少爷走了。”
“格格？”一声冷笑，两眼怒色，“怪不得你不愿跟我走！”
我却不愿多作解释，只是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彦之。”
“宛儿，我得了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此行必要带你回去。我带你回江宁，远离这是非之地。”
“江宁就不是‘是非之地’了么？”我慢慢后退，缓缓摇头，“放过我吧，彦之。我不想再当宋宛了。”
彦之听罢，一怔，面色刹时苍白如灰，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说什么？”
我让双喜从妆奁匣子中取出一个带锁小黑匣，那黑匣中仔细安置的正是象征宋氏遗孤身份的金锁。我亲手将金锁递给彦之，一字一顿地重复：“我不想再当宋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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