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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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柒


      那司狱大人匆匆赶来,屏退左右而开道,恭恭敬敬地问道:“阿吉尕大人所指,可是此女?”
      我没想到,司狱毕恭毕敬所对的竟然是……董鄂?我知他董鄂是满人出身,再加上举止谈吐,身份必定不凡,只是没想到他地位更在一狱司之首之上。由此可见,十一与金九的身份更不可估量。转念一想,他们既然与大姐四贞交好,又怎会是一般的满洲旗人?
      董鄂见我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皱了皱眉头,问司狱:“敢问对噶纳大人,小妹所犯何事?”
      “小司惶恐,阿吉尕大人有所不知,近日有人匿名举报关于前朝逆贼之事,反贼潜伏京城,人心惶惶。小司不敢怠慢,也是奉命缉拿……”
      未等对噶纳说完,董鄂——也就是对噶纳口中的“阿吉尕大人”——反诘道:“大人的意思,小妹是反贼?”
      对噶纳连忙否认,眼神一闪,又说:“只是小司从未听说鄂硕大人家有位格格……”
      “我董鄂府上是否有位格格,难道大人比我阿吉尕更清楚?”
      “阿吉尕大人自然比小司清楚,比小司清楚。”对噶纳满脸通红,连忙冲着阿布斯噶使眼色。
      那吏目阿布斯噶显然是司狱对噶纳身边军师一般的人物,他会了意,立刻接话说道:“阿吉尕大人且息怒,我家司狱大人也是为难。然则,这谋逆之罪非同一般,早已上报刑部尚书大人,若非济席哈大人发话,我等不敢逾规行事。”
      “既然如此,我阿吉尕再为难二位岂不是‘逾规行事’?”
      对噶纳听说阿吉尕会按规矩行事,去找那刑部尚书济席哈拿放人的文书,这才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他命人将我送还牢房,又一再承诺定不会薄待于我。狱卒果然没有再将我带回‘死人间’,而是单独关进了一间牢房——竟然还有简陋的茅草榻和一桌、一长凳,简直是牢狱之中的VIP啊!
      狱卒刚锁上牢门,就听到双喜唤了两声“小姐”,我循声望去就见她一路奔了过来。她身后不疾不徐跟来了阿吉尕。双喜见了我,一脸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一个劲儿地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比起我这般处境,我倒觉得她更是惹人怜惜一些。
      我后脑勺还很疼,几乎想吐,但又怕双喜担心,只得连声回复道:“还好还好。”
      阿吉尕见我与双喜有话要说,便没有站得很近,只在不远处打量整个牢房。偶尔皱皱眉头,偶尔又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悄声问双喜怎么与阿吉尕遇到的。双喜还改不了口,仍称呼阿吉尕为“董公子”。她说是郑姬让她去弓弦胡同口的官道旁守着,言之灼灼地说定能遇到可以搭救我的人。郑姬此举让我多少有几分意外,这么说来,她大概是知道阿吉尕的身份的。想来她帮我也并非真心,只是若我真的身份暴露,对她、对陈永华乃至整个洪门都有危险。
      双喜在弓弦胡同口守了一夜,今日一早险些让骡车撞了,好在遇到了骑马经过的阿吉尕。阿吉尕见双喜一个人,又是一脸焦急又憔悴的模样,便询问起来。双喜将我被抓的事情前前后后地讲了。阿吉尕听罢,就带着双喜来刑部狱司探个究竟,谁知竟然不能探监。阿吉尕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又见狱中有死人抬出去,担心我的处境,便想了一个下下之策——他教双喜假称我为“董鄂府的格格”,想以此身份先将我取保了带出去后再做打算,谁知还是没有成功。
      “反叛是大罪,他能帮我如斯,已是不易。”我说。又嘱咐了双喜一些事情,就让她请阿吉尕过来。
      隔着牢门,我福身行礼,说:“今日之事,多谢阿吉尕大人。”
      “你我二人不必如此生分。”阿吉尕说,“还望宛儿小姐勿怪我欺瞒之罪。”
      “平康坊中客,生张熟魏,多假他名,无怪之事。”我摇了摇头,又说,“毕竟宛儿所蒙之冤,非同一般,如若此行搭救令阿吉尕大人为难,我心中有愧,恐难以还情。”
      “阿吉尕定当竭力。”
      我思前想后,斟酌再三才开口,说:“还请阿吉尕大人再帮我二事。”
      我让双喜在我妆奁下层的匣子里找一个荷包给阿吉尕,请他转递于金九。我私心想,金九定是有些能耐之人,兴许能搭救我。但我仍旧不能确定金九是否就是当年山脚下的借花少年。我对阿吉尕说,若金九认得那荷包,他要是愿意出力,就请他来相救;若金九不认得那荷包,或是他不愿遭此牵连,我亦别无怨言。就当我命中有此一劫,我也只能再指望他人。
      阿吉尕十分意外,一再向我确认,问道:“宛儿小姐所指,当真是……金九爷?”
      我点了点头,又说:“我所求第二事,是望阿吉尕大人暂不要将我当下境遇告知十一。他毕竟年纪尚小,偶尔行事又莽撞了些。我知他定愿意如大人一般相助于我,可我总有些不放心。现在境况还不算太糟,又何必徒然让他频添些烦闷呢?”
      阿吉尕想了想,郑重回道:“好,我答应你。”又说,“切莫一口一个‘大人’疏远了情谊,若是不嫌,唤我一声‘大哥’如何?”
      “宛儿何德何能,有幸得阿吉尕大哥厚爱。”
      阿吉尕要我再坚持几日,他保证能想到办法救我出去。双喜随阿吉尕离开时,仍旧不放心我,一步三回头,恨不能留下来陪我似的。
      他二人刚出门户,阿吉尕旋即却又折了回来。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有审字度句的刻意之意,显然是犹豫斟酌再三才问的。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宛儿自幼无父无母,居无定所,姓甚名谁亦不所知。曾受善人收留,偶识一二字,阅古籍,从鲁定公名为姓,取其本义也。”我知道自己言语牵强,但就当我和老天打了一个赌吧,我赌他会相信我。
      阿吉尕沉吟而去,并不再多说,只嘱咐我多保重。
      此后的牢狱之日一度如年,我等了两三日,终于等到了独自一人而来的金九。他手里拿着那个我要阿吉尕转交给他的荷包,我仿佛觉得他手里握着的就是我的希望。然而,金九却告诉我说他随身配用的物什常有更替,他并不大认得这个荷包,但是他想当面问问我这个荷包的由来。
      ——难道真的是我认错了人?
      “大约一年多以前,我曾在潭柘山宝珠峰下偶遇一要上山拜佛的公子,我手中恰有七枝优钵罗花,他愿向我求去一二,我便全送了他。公子原本要以佩玉回礼,实则太过贵重,我便要了他腰间一只香包。那香包里的香料弥久无香,而这荷包却十分精巧,我便存留至今。” 我仍不死心,试探地问他,“九爷当真不认得这荷包?”
      金九却说:“当日借花之人早已不在。”
      我刹时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眼前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好在扶住了牢柱。我心中十分难过,觉得在这个世上,人命太过轻贱,那样一个好端端的人竟然说没就没了。
      “是我误会。我原以为九爷就是那位公子,不过是遇了些事情、改了些秉性,不过是……忘了一段萍水相逢罢了。我却没想到……”
      金九望着我良久,见我面有戚戚然,仔细端详,似乎想从中分辨些真情假意出来。他最后很是薄情地说道:“不过是萍水相逢,何必为其难过?”
      “那公子心善,虔诚向佛,本该受佛祖庇护才对。”我讨厌金九这副薄情寡义的模样,气闷得偏了头不去看他。
      这时,金九转回正题,说:“官府从不无缘无故拿人,宋宛姑娘入狱当真蒙冤?”
      他的语调、他所说的话,于我实在是无礼。说什么“官府从不无缘无故拿人”,若真是这样,就不会有什么六月飞雪的窦娥冤了。
      虽然我的确就是官府要通缉的洪门门主宋宛,但是这并非是普天之下皆知的事情,我的身份在坊间也不过只是真假难辨的传言,就是洪门门众都鲜有见过我真容的。我本人与缉拿画像并不太一样,就是金锁和脚心痣这两个物证也没有——因这些种种,我显然是有蒙冤之嫌啊。再者说,我几乎是一副可谓“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毫无侠女风范,怎么就让他这般近乎笃信地怀疑我是反清复明的江湖帮派之主呢?便是我姓名一样,但是普天之下姓“宋”名“宛”的又不是我一人。夫子曰,“人性本善”,他怎么就将人尽往坏了想!
      我有些赌气,语气不善地回道:“只怪宋宛无依无靠、寄居平康,取个名字也不凑巧,又当真一副风尘样儿。也是,谁会相信一个住在章台柳巷的女子的清白?”又说,“既然九爷与这荷包并无干系,宋宛与九爷则无缘分。宋宛而今沦落囹圄,九爷若是愿意相救,是情分,若是旁观自清,亦是本分。宋宛绝不无礼苛求。”
      金九却笑了,但他眼中仍是冰冰凉凉的没有表情、没有温度。他说:“我并未说这荷包与我无干系。”又问我,是否与反清复明的洪门有关,是否真的有谋逆之心。
      我举三指对天起誓,说:“我并无反叛谋逆之心。”我说的是实话,这天下姓“朱”还是姓“爱新觉罗”与我何干,我只想活着;只要百姓不受流离之苦,亲子、夫妻不分离,头有片瓦、衣能蔽体、食能果腹,谁又在乎这天下是谁的天下?反正百年之后,明朝是历史,清朝也是历史,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化作了历史长河中的尘埃,甚至没有人会知道或是记起。
      金九说:“好,我予你这一情分。”
      我问金九:“九爷信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仿佛心中有一丝隐隐的期待。
      金九却说:“不信。”
      良久,我才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然而金九已经离开。我一口气不顺,猛地咳嗽起来,咳到满脸热泪。
      我又是一夜没有睡好,头疼得厉害,头发合着尘土和血痂结成了块,不能碰,一碰就疼得我斯斯地吐气。转眼到了翌日,过了晌午,狱中来了一群人。
      “怎么,连阿玛都不认得了么?”
      那个自称是我阿玛的男人,高大威猛,有武将之风范,对我却是一脸和善。他看到我第一眼时,微微皱了皱眉头,眼中交织着爱怜和愠怒,仿佛我真的就是他那受苦的女儿似的。司狱对噶纳称呼他为“鄂硕大人”,形容皆是恭恭敬敬的模样,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的汉话说的不如阿吉尕的好,带些满族人说话的口音,他唤我为“苏宛”。
      阿吉尕身边的僮子自阿吉尕手中接过文书,交给对噶纳。
      鄂硕说:“兹有刑部尚书济席哈大人放人文书,汝可查阅,若可,老夫就要带小女回去。”
      对噶纳象征性地瞅了一眼文书,一脸谄笑,连声说道:“可可可!”
      我们一行几人随鄂硕出了司狱大门,已有牛车在那儿候着。车夫行了礼、问了好,麻溜儿地伏在地上作人肉脚踏。
      阿吉尕要扶我上车,我却有些尴尬,说:“一连几日未曾净身,恐身上污秽……”
      阿吉尕笑了两说,说:“你我兄妹二人,计较些什么?”
      牛车一路跟着鄂硕和阿吉尕的马匹,悠悠地行着。我撩开窗帘,望着车外屋楼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虽然获救,心中却没有轻松多少,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阿吉尕是如何说服他阿玛鄂硕来救我的。
      牛车缓缓停下,车帘撩开,阿吉尕朝我伸出手来,说:“到家了。”
      我就着阿吉尕的手下了车,抬头瞧见一扇朱漆大门,虽不是十分阔气,却胜在屋檩精美——原来到了董鄂府。
      正在这时,自大门旁的小门里前后出了两个个从仆,一一行礼:“大人,少爷。”其中一人见了我,又说道,“格格回来了,奴才这就去禀告夫人。”另一人则退回小门中去,转而大门就缓缓开了。
      鄂硕走在前面,我站在原地迟疑不定,忘着阿吉尕。
      阿吉尕说:“从今儿起,这就是你的家,你是董鄂府的苏宛布赫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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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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