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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陆
抓我的官兵头头叫图坤，入狱前他让两个婆子来扒我的衣服、搜我的身。我脚心虽没有朱砂痣，可还是让她们从我身上搜去了一枚金锁。所幸我戴的这枚金锁不过是寻常样式的镀金小锁，不值钱的玩意儿，正反分别刻着“富贵”和“平安”，集市上四处有人兜卖，却不是我那枚作为宋氏遗孤信物的金锁——我丢了宋氏金锁三次，幸亏都寻了回来，却不想再戴在身上，于是放在上好的匣子里仔细安置起来。
我被推进阴冷的牢房时，只穿了中衣，披衣与外衫都收了去，连首饰都让两个婆子瓜分。与我关在同一牢房的有五六人，都是与我一般年岁的姑娘，蓬头垢面地蜷缩在墙角。
我寻了一处干草堆坐下，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跟着哑巴娘儿四处流离的日子，而今却更是不济。我周围的姑娘们面无表情，眼神麻木而空洞，痴痴地不知望着何处，她们面色发青，嘴唇乌红，偶尔咳嗽两声，再无别的声息。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她们像是活死人一般，我很害怕再过两天我就会被折磨成她们那样。
牢房里潮湿而阴暗，仅有的光源是头顶的一个天窗，窗外灰蒙蒙的，偶尔用麻雀飞过，扑扇些尘土下来。我抬头望着那个天窗，轻声哼唱，几乎是没有发出声音的：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我反反复复地唱着，仿佛这样就能忘却自己而今的处境似的。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有一个大腹便便、花白头发的婆子来送饭，又冷又硬的灰色的馒头，没有米粒的稀饭。我见其他姑娘都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却怎么也吃不下，觉得手里拿着的像是一块石头。
容姑这时候来看我，为我带了些吃食，我多少有些意外。
“小姐再忍上两日，老妪已传了信出去，公子得了信就会赶回来救小姐的。”容姑悄悄对我说。
“公子？”我问她，“你指的可是彦之？”
容姑点点头，说：“老妪得公子嘱托，照顾小姐。老妪无能，让小姐受苦了。”
“我还以为是郑姬……”
“小姐被抓走后，郑姬就急急忙忙出坊，大约是去想法子救小姐。”
“但愿如此。”我说。
狱卒来催促，不容的容姑久待。容姑又悄悄塞了些银两，回头对我说：“老妪明日再来看小姐，小姐可想吃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
我原本还算是镇定的，容姑走后却觉得身心俱疲，脆弱得不能自已，蜷缩成一团，抱膝掩面。然而我哭不出来。我总觉得自己将是在劫难逃的宿命，毕竟彦之所在山高水远，我又能挨过几时，等他回来呢？
前夜里，我一直睡不着，夜深而寒，我冻得哆嗦，总觉四面都有风吹来。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却睡得并不安稳，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也不知道周遭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的，还是在做梦。
我却是在听到鸡鸣后才真正睡着的，没了知觉，一直在做梦。我梦见我同凝华她们一起去踏青赏红，喝醉了在百士亭中休息，却有暗箭袭来，慌乱间我一路狂奔，终于是回了平康坊。我原以为回了平康坊就安全了，却不曾想一进门就见一屋子官兵，黑压压的，举着刀冲我涌来，我大叫“二姐救我！”，却不见双喜的人影。忽然有人拉了我一把，我跟着那人没命地跑，我以为是双喜，却见眼前那人是一身男装，我看到他的“金钱鼠尾”，绑着藏青色的绳子，绳子上串着黑色的玉珠。我问，“你是谁？”那人回头——竟然是金九！我大吃一惊，猝不及防地摔了一跤，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去已经被官兵押解，而周遭的又回到了平康坊的花厅。官兵押我出门，很多人在围观，指指点点，互相耳语。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金九与他的随从，他面无表情，冷眼盯着我，眼神像是一个无底洞。我想喊他，想求他救救我。可金九的脸却渐渐变成了孙世宁德模样，依旧是那般冷眼瞧着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我醒来的时候还能记得孙世宁的冷笑，十分骇人——那不是梦，我昨日被抓的时候孙世宁的确在人群中，就是那副表情。我也在人群中看到了金九，一如梦中一般，面无表情。他只是瞧了我一眼，便转身走了，我看到他的“金钱鼠尾”，编着藏青色的发绳。
我控制不住地无数次回想起孙世宁的冷笑和金九的那个转身，心跳得厉害，脊背发凉，仿佛下一刻我的命数就要到头。头昏昏沉沉，我冷得发抖，偶尔咳嗽起来就停不下来。大概是夜里受了风寒，感冒了。我的头疼得要命，右脑勺里仿佛有一群蚂蚁在啃噬。我越发觉得自己是等不到彦之来解救了。
我没等来彦之，没等来容姑，等到的是前来提审的狱卒。想到自己一旦张嘴说话，只会对自己不利，我为今之计只有拖延。于是趁着病了，在狱卒抓住我时，我大叫了一声，装作晕了过去。那两个提审的狱卒一人泼了我一桶凉水，冷得我觉得骨髓里都要结冰了，咬住牙也不能醒。
正在他二人不知所措之际，又来了一人，听声音是图坤，他问：“怎么了？”
一个狱卒说：“这女囚今日要提审，方才吓得晕死过去，弄不醒。”
图坤冷笑，说道：“哼，苟且于阶下，便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若是泼水不醒，就用鞭抽、用针扎，我不信她不醒！”
我听得心脏都猛缩了一下，想到古文描述的“酷吏”真的所书非虚。当下却是醒也不成，装晕也不成。正在我抉择之际，又来了一狱卒，说今日审问的司狱大人有急事出狱司，提审问讯之事容后。我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然而却是一劫躲过，一劫难逃。那酷吏图坤也不知与我有什么仇冤，似乎是格外不待见我，说：“这刁妇精猾得很！而今既病了，就关到那‘死人间’里去。待到大人提审之前，不得有人来探望。”
我几乎是被狱卒甩到那‘死人间’的。待到我装作缓缓醒来后，斜眼瞟了四周一番，才明白这间牢房为何称为‘死人间’：这牢房中横七竖八躺着好些人，粗略数下来约有十来号人。我之前觉得那些麻木无神的姑娘们是活死人，而今见了这牢中的人，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活死人——这些人的脸色像极了当年哑巴娘儿死后的模样，灰白灰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有的人即便睁着眼，眼中也是一片阴翳。有的人完全听不到呼吸声，有的人却是像一口气上不来一般粗喘。我看到了脓疮、血水，甚至有蛆虫在蠕动，恶心得想要干呕。
我闻到阵阵恶臭，只见角落里侧躺着一人，衣服脏如抹布；更可怕的是他身边蹲着一个人，半边身子伏在他身上，我瞧了片刻，那人忽然回头，蓬头垢面下我只看到一张带血的嘴——他在吃人！我吓得往后爬，身后却撞了一个人。我回头一看，那人连舌头都吐了出来，翻着白眼，已经死僵了。
我大叫，引来了狱卒，我求那狱卒放了我，而他却用鞭子抽我抓着牢柱的手。
我快要崩溃了！
狱卒来抬那死人出去的时候，我疯狂地要越狱，不顾一切地要夺门而出……自然是没有成功，被人一棒打晕。
待我稍稍有些意识的时候，觉得疼，却睁不开眼。我听到如犬类一般粗重的带着腥臭味的呼吸，可我睁不开眼，也动弹不得。
时间似乎变得很漫长，分分秒秒都如同一个世纪，我在等那送饭的婆子，若她来了，我便能知道大概的时辰。可是她始终没有来，直到我隐约听到打更的声音。我终于明白那人为什么要吃人，因为这个‘死人间’里的牢犯早已被视作死人，他们没有吃食，活活等死，若不想死就得吃人。
如果我再不醒来，下一个被吃掉的也许就是我！可我不想死，更不想被人活生生地咬死！
我睁开眼时，那吃人的人正压在我的身上，一双眼像狼一般。他周身都是死人的恶臭，他的呼吸带着血腥味，令我几乎要窒息。我攒足了气力，用膝头顶了他的要害，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嗷嗷直叫。我想爬起来躲远，却动弹不了，只能一点点往旁边挪。我的头发合着血痂，似乎已经黏在了地上，每挪动哪怕一寸都有着撕裂般的疼痛。
当那人再次向我扑来的时候，生生挨了狱卒一鞭子，如死鱼一般躺在地上挣扎。另一个狱卒走来，踹了那人一脚，而后粗鲁地将我从地上拉扯起来。我却如残败的木偶，任由他拖行。
两个狱卒将我带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四面都是青灰的墙，光源是两盏昏暗的灯，灯芯闪烁、油花溅起，燃烧着，哔哔啵啵地响。我被绑在一张破败的椅子上，手脚都上了枷锁，左右站着狱卒。正前方是一官吏模样的人，肥头大脑，一脸油腻。大桌侧方另有一张方桌，桌上有笔墨，桌后坐着一人，未着官服，精瘦精瘦的，面颊凹陷。
为首的官吏官腔十足地问道：“此女何人，可有审过？”
图坤上前，作揖，答：“未有先审。”
那官吏便拿起缉拿的画像与我面容比对，正要开口问讯，有一狱卒入内，附耳传话。官吏听罢，稍有沉吟，就让人将我带回大牢。我却是一点儿也不想再回“死人间”了——正这样想着，那官吏又改了吩咐，要侧座的那个叫做“阿布斯噶”的人与图坤等先行审讯我一番。
阿布斯噶汉语说得倒是标准，问话也算温和，但我却始终不开口。我本就已经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头疼得天地倒转，又哪里还有力气开口说话。
图坤渐渐就失去了耐心，怒目而对，对阿布斯噶说：“吏目大人，此女颇刁滑，昨日竟有逃狱之嫌，若无刑，断不开口。”
阿布斯噶想了想，说：“司狱大人未在，暂不可用刑。”
说曹操、曹操到，未过片刻，那司狱大人就匆匆赶来，同行而来的还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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