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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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伍


      我不知道最后郑姬是怎么了解这件事情的。就如同我不清楚,被送走的杨花的遗体怎么又会出现在平康坊,而且最后被前来拿人的官兵抬走。官兵仍旧带走了那些比照画像而被抓起来的姑娘们,但因为她们都乐籍在册,随后又陆陆续续地被放了回来。
      我该庆幸,我是一个来自化妆技术十分成熟的未来人。浓妆艳抹之下,连朝夕相处的双喜都快要认不出我来。这古代的通缉画像本就粗劣,正如郑姬所说,“连三分神似都没有”,而且与我妆后越发不像,我因此得以逃过一劫。
      这两三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十年来,我一直在仰仗他人鼻息过活,虽然不尽自由,却是衣食无忧,所以渐渐就生出惰性,想着过一天算一天。可是,我终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年节之后,祸事接二连三地发生,都是冲着我来的,有人想置我于死地,而平康坊也不再是我的安身所。
      我取出账本,仔细清算,如果节俭些,这些年的积蓄足够我和双喜撑一段时间。
      我问双喜:“二姐,你愿与我回江宁否?我太想念阿福。我们一道回江宁,去接阿福,再转桂林,投奔四贞大姐。待到三哥学成之日,我们便能兄妹团聚。”
      “我自然是这样盼着。”双喜说,“想来容易,却只怕郑姬不肯放人,且以我二人之力,去到天津都难。”
      若我离开,郑姬是求之不得。而且就算陈永华怪罪下来,她也可以以“是宋小姐私自出走”为理由搪塞,最后也不过算一个“照看不周”的失误。
      “不试试,又怎知有多难?兴许只是我们自己唬到自己了呢。”
      想着我们要走,带不了十分多的行李,什么都不如现钱来得方便,于是计划着将一些用不上的首饰、衣服拿去典当换钱。我们担心一次性带太多东西出门惹人怀疑,头一回便只挑了些闲置的首饰去当铺,几番口舌之下,倒是换了不少银两。
      从当铺回来的时候,途径之前去过的茶馆,听到说书的先生念道:
      “仕至千钟非贵,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安闲得意。”
      说书先生这回讲的是冯梦龙《喻世明言》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一章,故事说的是:蒋兴哥娶了貌美的王三巧,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后来蒋兴哥外出经商,王三巧只得独守空房。陈大郎合着薛牙婆设计,勾引王三巧,不堪寂寞的少妇偶得鱼水之欢。后来,王三巧将蒋家祖传的珍珠衫送给了陈大郎,偏又让蒋兴哥看到了陈大郎身上的那件珍珠衫。蒋兴哥自叹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因而冷落了妻子,想到既然妻子心中没了自己,便平静地与她和离。王三巧二嫁吴县令为妾,蒋兴哥送了十六箱重礼作为陪嫁。之后蒋兴哥惹了官司,巧的是吴县令断案,他见蒋、王二人有情,便成人之美,促其夫妻团聚、破镜重圆。
      故事我之前是看过的,但那说书先生讲起来,抑扬顿挫,格外有趣,我情不自禁地拉着双喜在茶馆坐下。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会遇到十一的兄长——金九。我心情复杂,原本是打算避开的,却还是让他先瞧见了我。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去打招呼。
      我福身,唤了一声:“金九爷。”
      “姑娘好兴致,也爱喝茶听书?”
      满族女子虽然性格开放些,但也不是能天天出门溜达的,更不论礼教森严的汉家。大约只有像我这样的“风尘女子”,才可以时常上街走动,随心所欲地在面馆吃面,又不拘小节地混迹于鱼龙混杂的茶馆。金九这一句话,字字词词都充满了轻蔑。
      若他还是当年那个温雅扭捏的少年,我必要同他解释清楚,愿他不要误会我的身份;但而今,他只是一位陌生的,为人冷峻且待人疏远的公子爷,我想也不必解释。想必我说什么他都不信,只怕他还会厌恶我带他幼弟误入歧途。
      我笑笑便罢。
      一下子全没了兴致,就连故事也听得寡淡无味,心中甚至是无端的烦躁。于是要拉着双喜离开。
      双喜却正听得入迷,如同钉在了板凳上,好赖想再多留一会儿,扯着我的手说:“吴县令这是要还了三巧儿么?”
      我也是无心,不过是烦躁了些,嘴上忽然就没了遮拦,齿冷微哂:“说到底,王三巧不过是件物什罢了——吴县令还了蒋兴哥,还能落得个好名声,呵!”
      手腕却猝不急防地被金九钳住,他反问我:“蒋王二人两情相悦,吴县令不该成人之美?”
      我一时语塞。在这男权时代,能做到蒋兴哥、吴县令这样的,的确算是难能可贵、德望过人。时下本就是男尊女卑,女子多束缚,举手投足皆有规矩,脸面肌肤都关乎名节。我能改变什么?又何苦将一腔无端的怨气乱洒?
      “蒋王二人两情相悦,能破镜重圆自是不易。”我说道,“小女浅薄,不过是哀恸世间女子,命多舛而不济。”
      话语言毕,也不想再多纠缠,我暗自挣脱三番,金九却不肯松手。
      双喜见了,遂说:“小姐,时辰不早了。”
      这时,金九身边一随从装扮的人上前耳语,隐约说的是:“公子,咱该回了。”
      我这厢正暗中使力挣脱,金九却猝然放手,我重心不稳,跌坐回板凳上,好在双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金九爷,告辞!”
      虽然我心中多少有些气急败坏,但是面上却并未有多的表露。一方面是懒得继续纠缠,另一方面也是有几分忌惮,我不敢轻易得罪金九。我曾听董鄂提起过,金家是十一的九哥当家——那正是这位金九爷。董鄂对他与十一都可谓是毕恭毕敬,而他又能够结交洋人,必定是非富即贵。他气宇不凡,非同一般,有时一个眼神就足以威慑旁人。金九其人,让我觉得害怕,打心底的恐惧,但我时常并不明白这无端的害怕是因为什么。
      出了茶馆,行行走走,我终是忍不住回了头。我看见金九站在茶馆门口,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却那样出众。若是远观,倒也是一位陌上如玉、世间无双的倜傥君子,但也只能远观。
      我轻叹,问双喜:“世间是否真的会有两个好不想干的人,音容相貌一模一样,脾气秉性却截然不同?”
      这几日来,我不断地在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曾经邂逅的那个人?
      ——若不是,为何长得这样像,如同孪生子?
      ——若是,他怎么会对我没有一点映像,为什么性情完全不复当初的模样?
      “或许真的有也未定,”双喜说,“我第一次见容姑时吓了一跳,她与我家乡的一位邻里长得像极了,那位婶婶却早就害了疫症……”
      我并没有仔细听双喜说些什么,只是想起那日宝珠峰下一晤,风吹山木摇,树动影婆娑,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我以为那是佛祖给的缘分。其实我很喜欢那个与我借花献佛的少年。那少年就像一棵新竹,翠嫩而挺拔。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含蓄又羞涩,甚至是矜持而拘谨的。
      然而,或许那少年只是我曾经的假想:一面之缘、偶遇之后,我的绮思塑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像我喜欢的模样。
      “……其实我觉得杨花姑娘很像蝶姬姑娘当年初入平康的模样;蝶姬姑娘偶着素装清服时,侧影与你也有几分相像。”双喜说。
      “啊?”我全然不知道双喜说了什么,偏首望了别处,胡乱应了声,“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约真是我时运不济,我与双喜二人前脚刚进了平康坊,后脚就冲进来一队官兵,还留了最是强壮的二人把守大门。亏得这时候尚早,厅中并不很多客人,好些姑娘也都在各自房中,官兵的闯入不过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阿德也立马出来了,见了打头的官兵,也算殷勤:“不知官爷今日是为了何事而来?”
      那人抖开一张告示画像,说:“有人暗报,叛贼妖女藏在此处。”
      阿德说:“官爷前几日不是来搜过,坊中并无此女。但凡有三分肖似画中人的,那日都带走盘查,一一过审,两日前才回来;便是当日暴毙的杨花,人也教官爷们抬走了……”
      “那杨花有厄尔登额大人家的公子作保,证了清白。”那人又说,“我家大人得报,此妖女有金锁一枚,脚心朱痣。大人下命,‘今当有此状者,皆擒’。”
      我拢了拢披衣,偷偷藏起来脖子上的金锁。我原是准备趁那官兵头头不注意,穿人群而过,奈何还是被瞧见了。那人喊我,我置若罔闻,刹时就被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拦住了去路。我见双喜要上来阻拦,连忙使了眼色,让她走开。
      “小女内急,官爷且放了小女吧!”我佯装三分惊慌,三分难受,说道。
      阿德瞧见是我,忙上前来,说:“官爷,这位女客不便,奴召一位妈妈同去,若何?”
      那官兵头头却不理会阿德,上下打量了我两眼,又对着画像再三比照。他使了个眼色,擒住我的一人便要搜身。
      “放肆!我一良家女子,启容得尔等抚抚摸摸?”我大吼一声,才让那人没敢靠近。
      官兵头头盯着我,说:“形迹可疑,抓起来!”
      阿德连忙斡旋:“官爷,这是平康坊的女客,求官爷莫断了我坊财路。”说话间塞了银两到那官兵头头袖中。
      那官兵头头虽收下了银两,却皮笑肉不笑地说:“莫急,我等也不过是奉命例行,断不会断了贵坊的财路。贵坊的姑娘盘查过了,皆是与叛贼无关,然我等不抓回一二,大人必治办公不力之罪。这小女子与画像有二分相似,既是女客,我捉了去,也自会有人去赎。再者说,贵坊的生意在男人身上!”
      我见状,知是龟奴阿德不顶用的,便大声嚎着:“大人冤枉,冤枉!”
      果真就见了郑姬出来,她不卑不亢:“官爷若是从坊中带走姑娘盘查,全部带走,奴家也绝不阻难。然,女客却不行。但凡能入得平康坊的女客,出身绝非一般,奴家得罪不起。还望官爷给奴家几分薄面。”
      郑姬使了使眼色,身边的一个丫鬟就奉上了一包慢慢的银两,锦缎荷包,鼓鼓囊囊,足见诚意。
      那官兵头头推开了钱袋,眯着眼睛斜嘴笑:“放了也可,但我等总得带走一个,若不你郑鸨儿来替?”
      郑姬脸上如凝寒霜,说:“看来官爷今日是非得带走此女了。”
      那官兵头头哈哈大笑,卷起了画像,响亮一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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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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