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这日的平康坊，依旧歌舞升平。
　　没有太多人注意，两个龟奴，抬着一卷草席从后门匆匆出去。那草席中包裹的不是别人，正是撞柱而亡的杨花。
　　杨花入坊中时日并不久，是她自己将自己卖给郑姬的。听闻，她幼时失怙，家中老母病重，而兄长顽劣好赌，她没有办法只得拿自己换母亲的续命钱。她原有一表兄，二人青梅竹马，互生情愫。她虽委身于花柳之地，却想着终有一日能离开，嫁与表兄，粗茶淡饭、男耕女织度过余生。未曾想，入坊没多少时日，就被厄勒看上。
　　厄勒的阿玛，是从三品包衣骁骑参领厄尔登额，早前很得多尔衮倚重，后来却没受多尔衮罪事连坐，反而得了晋升，如今在御前仍算是个红人。他哈尔塔喇氏一族乃上三旗之一的正白旗，地位尊贵，而厄勒又是幼子，深得阿玛、额娘喜爱，因此喜欢什么就非得到手不可。
　　厄勒人倒不坏，不过是纨绔子弟的德性，流连蜂蝶之间。只是早有传说，厄勒好床上把戏，时常将姑娘折腾得死去活来。之前那些姑娘都是过来人，忍忍也就过去了。但杨花本就是黄花闺女，未经人事，还未梳拢。她原也是想做清倌的，第一次却是被厄勒灌醉后霸王硬上弓，事后却不敢声张，之后次数多了才被郑姬发现的。自古以来，勾栏里的规矩，北里女子梳拢是得花重金竞买的，不同往日的价格。厄勒消了些钱财，这才将此事了了。谁知之后厄勒倒是胆大起来，来平康坊的次数越发多了，每次只要杨花作陪。也不管杨花愿不愿意，吃酒之后必行云雨之事，而杨花又不得把持，受不住厄勒的哄逗。之后厄勒的各种床上把戏越发多了起来，杨花有几次被折腾得下不来床。后来厄勒要为杨花赎身，杨花一想到之前种种，就害怕得不行，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了厄勒。
　　虽然杨花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兄据说在她卖身后不久就定了亲事，但是她心中仍旧是念念不忘。
　　当亲眼见到郑姬将卖身契和赎身文书交给了厄勒遣来办事的奴才时，杨花一时间觉得万念俱灰，便朝着花厅的红柱撞了过去，当场就晕厥了。后来大夫虽来了，却是来迟了，拖了两三个时辰，杨花还是咽了气。
　　厄勒得知此事，还亲自来看了杨花。有在房中伺候的丫头说，厄勒望着杨花，眼眶都红了。杨花一直没有醒来，厄勒陪着她直到她香消玉殒时。
　　厄勒留了一大笔银两，要郑姬厚葬杨花。然而堕入风尘的女子就从来没有厚葬之说，便是身前为万人舔趾的花魁，死后也不过是一卷好些的草席罢了。
　　郑姬是不允许我们烧纸祭拜的。我写了一副且算作挽联的对子，偷偷投入火盆里，那白纸黑字写的是：
　　自古红颜多薄命
　　闭门春尽杨花落
　　蒹葭来我房中小坐，她素日与杨花并无太多交情，只是见到杨花如斯结局便不免怜惜自己，不免哽咽：“我来日又能好到哪儿去？”
　　“那你便想想婵娟。”我说，“你为人亲善，人美而娴，日后必也能觅得良人。”
　　蒹葭拉着我的手，说：“我没有别的要说，我知你也是命中多舛，只盼你日后就算千难万难也不要走到我等这般地步。”
　　她这一说，我就想起了青娘。
　　忽然听到外头格外吵闹，郑姬身边一个唤作“容姑”的妈子忽然推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姐且随老奴出去躲躲。”
　　我问她：“出了何事？”
　　“官府来了人，要捉小姐！”
　　我与蒹葭二人俱吓了一跳。
　　这时双喜也跑了进来，急嚷嚷地说：“宛儿，不好！不知官府打哪儿得了消息，说洪门主事躲在平康坊里，官兵这儿已经将平康坊团团围住，正拿着画像要捉人！”她说着，抓起我的胳膊往外跑。
　　容姑也跟着跑，而不明就里的蒹葭也更着跑了出来。
　　我们正迎上郑姬，她的神色还算镇定，说：“后门也围了官兵，大约是跑不掉了。”
　　我这时反倒是镇静下来，偏首望着楼下花厅的一群手提画像、气势汹汹的官兵，说：“他们拿人，关我何事？我要逃什么？”
　　郑姬冲容姑使了个眼色，容姑立即驱赶众人，说：“老妪一时慌乱，糊涂了，你们也跟着糊涂。大家散了，散了吧！”
　　丫头、龟奴们听罢，便四散而去。
　　郑姬望着我身后的蒹葭，问她：“蒹葭，你房中没有客人么？”不等蒹葭回答，又说，“就算没有客人，你也回房中去，没瞧见外头乱吗？”
　　蒹葭吓得不敢出声，转身就似小跑似的走开了。
　　我对双喜说：“无妨，你也回屋里去吧，别乱走动。”
　　眼见花厅中都乱了，官兵堵着大门不让人出去，客人、姑娘们坐在桌边不得动弹，既不敢喝酒，也不能说话。官兵比照着手中的画像，一个姑娘、一个姑娘地仔细打量，见到稍微相似一点的，就抓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抓了好些姑娘。那些被抓起的姑娘也不敢哭闹，因为大哭大闹的都被打晕了，她们就只敢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小声哭泣。
　　我说：“好些个姑娘都被抓了，你的平康坊出了事儿，不管管么？”
　　郑姬冷哼了一声，反问我：“怎么管？她们要抓的人是你。”
　　已经有官兵上了二楼，不过一会儿可能就会盘查到这一层来。我手心发凉，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慌乱。虽然郑姬原是想让容姑带着我逃跑的，但她后来也拦了我的去路，我拿不准她到时候会尽几分的力来保我。
　　“坊中出事，鸨母不露面，放任自由，岂非反常？”
　　“你且放下闲心，自有阿德应付。”
　　花厅中，阿德正与为首的某位大人斡旋，但见那大人的神色，似乎并不起作用。官兵已经上了三楼，被抓起来的姑娘越来越多，甚至有些女客都被抓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用力地握紧拳头，却感觉怎么都使不上力气，拳心是虚的。与郑姬这场定力的比试中，我还是败下阵来，我问她：“那么妈妈打算如何处置我？”
　　郑姬偏首瞧着我，忽而笑了，笑得极其妩媚，一如当年我初见她的模样。我蓦然发现，这么多年，她的音容竟未变一丝一毫。她问：“怕了？”
　　郑姬捏着我的下巴，像她平时打量新入坊的姑娘一般对我，她的大拇指在我的下巴尖摩擦，她极其轻蔑地说：“宋氏小姐，洪门门主，亦不过一枚棋子。”
　　她那样轻侮的样子，才是她真正的样子，多年来表面上伪装的客气都掩盖不住她心中对我的不屑。
　　“你要放弃我？”我恨恨地拍掉了她的手，说，“我虽是棋子，却非任何人可肆意作弃的。要知道，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郑姬似笑非笑，嘴角皆是讥诮之意。她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俯瞰着花厅中乃至整个平康坊中发生的一切。
　　“当年陈伯父遭人暗算，危难之时，是他自己将我推上这门主之位的；如今洪门内乱，众心不服，若没了我，伯父想重登高位，只怕没那么容易。”我攥着自己的衣角，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那么无力，我说，“若当真从你平康坊中搜出了反贼，无论如何辩解，你的窝藏之罪必将坐实，试问妈妈又当如何独善其身？”
　　猝不及防，郑姬拔下头上的金簪，便要向我刺来。幸亏我反应及时，一把挡住她的手臂，与她僵持。只是我因为内心的恐惧而使不上太大的力气，渐渐就要落得败势——那尖利的金簪正一点点向我靠近。
　　“你要作甚！”
　　“如你所愿，救你。”
　　“你要杀我！”
　　“舍你这姣颜换一命，不值当？”
　　“这当儿新增伤痕，欲盖弥彰。”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记恨我？”
　　“就因你这张脸。”郑姬冷哼一声，甩开了我的手。
　　我觉得十分荒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郑姬是怀疑我心不向陈氏父子，无用于他们，甚至可能对他们产生威胁，因此她才忌恨我。谁知，只因她讨厌我的容颜。世间颜色，各不相同，只怪我长成了她讨厌的样子。
　　我哂笑：“音容乃父母所给，我亦无法阻止自己长成妈妈所憎的模样。”
　　“然，孰乃你的父母？”郑姬反诘。
　　“先考乃前朝大将宋成岳宋将军，先妣乃……乃……”我一时语塞，说不出来。
　　“汝母宋孙氏，乃是文正公孙承宗孙大学士的养女，险落风尘，得文正公所救，许配汝父。伊人姽婳，裙下之臣众多，”郑姬抿嘴，缓缓道，“永华便是之一。”
　　我有些吃惊，未曾想上一辈竟有这样的纠葛。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有宋陈两家指腹为婚，又为何郑姬讨厌我。
　　“你如今出落得越发像宋夫人年轻时的模样，若挽随云髻，身着紫衣，容姿当别无二致。”
　　“妈妈与陈伯父结交于微时，又怎见过先妣？”
　　“画上。”郑姬的纤纤玉指，指了指花厅方向，嘲讽道，“这般一瞧，那通缉画像上的人，却是连三分神似都没有。”
　　眼瞧着楼梯间的官兵离我俩越来越近，我的腿脚已在欲抬未抬间，忽然听郑姬说：“阿德如此无用，让这帮鞑虏闹腾够了。”又皮笑肉不笑地问我，“你可要随我一同下去？”
　　“妈妈去便是了，我回房间待着，静候佳音。”
　　我转身，没走两步，听到身后的郑姬说：“宋宛，宋陈有秦晋之约，是父母之命定下的儿女亲事。你当真以为，有朝一日你会嫁入陈家？若真有那么一日，只怕你做的不是儿媳妇，而是陈氏的媳妇、当家主母。你若识相，就不该在我这平康坊中坐等出阁。”
　　——原来如此。群下之臣，画像，多年的眷顾与厚待……原来，这才是郑姬的恨意之所在。到底一切只是她的假想臆测，还是我身处迷局而不自知？

《归去来兮之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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