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叁拾


      菡萏鸳鸯不羡,人生一别何由见。
      不知从何时起,我似乎喜欢上了莲花,最爱那素白如净的优钵罗。闲来无事时,就挥笔花上两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用赭红和锌钛白调成淡淡的粉,点在花瓣尖头,越发衬得莲瓣素洁。
      “‘菡萏鸳鸯不羡,人生一别何由见’,”双喜瞧见我的画,念了一遍题字,问我,“倒是有菡萏,可鸳鸯在哪里?”
      “随便写的,鸳鸯今儿不想画了。”我说着,搁了笔。
      “今年的花朝节热闹,我打街上回来,听说花神庙前的商贩还在,不如我陪你去逛逛庙会?”
      我有些迟疑,却还是答应了。昨日赏红踏青本是十分开心的,可后来发生了些事情,让我至今心有余悸。但我隐瞒不发,是不想让双喜担心。于是收拾心情,准备与双喜一同上街去逛庙会,也许去了热闹的人群中,心情也会好些。
      出门时正遇上凝华也要出门,今日一身红衣,又画着梅花状,正是衬得她人面桃花,风姿动人。自年节后,里里外外喜气洋洋,我见凝华先前羸弱的身体竟然丰腴了不少,脸上的气色也不比往常,红润带光,整个人都像是变了一般。
      我笑问凝华:“姐姐今日好漂亮,不知是要打哪儿去游赏,可是与人有约?”
      凝华但笑不语,眉目含情,犹如远山与秋水一般。倒是身边的侍女多嘴如鹦哥,说是王大人请了凝华去游园。
      我故作不知,问道:“哪个王大人?”
      “就是那个王大人,就是……”侍女口快心慢,一时却不知如何说明,急得直咬嘴唇。
      “可是那位兵马司的王史目王大人?”
      “不是不是!”
      “那就是那位王典仪王大人。”
      “不对不对,是……唉,就是那位王大人……”
      “哦,我知道了,”我故意长顿,缓缓而问,“可是翰林院的——”我侍女点头如捣蒜,又见凝华脸上泛起红晕,玩心更胜,却说,“我听闻翰林院有两位姓王的汉官大人,可是那位王侍读王大人?”
      侍女仍旧是点头如捣蒜,喜上眉梢样,她与我却是被凝华各剜了一眼。我心知肚明,可这侍女却委屈。她大约是分不清此王大人、彼王大人的,只知今日要赴约的这位王大人是出身翰林院,是从五品侍读还是从六品修撰,她哪里分得清楚?
      凝华含羞,眉目偏向一旁,说道:“是翰林院另一位王大人——我的同乡。”
      “哦,”我作恍然大悟状,说,“若说是‘昨日的王大人’,我岂不就早早明白?”
      那侍女听罢,也作恍然大悟状。
      凝华嗔道:“你这般调皮,欺负我婢子作甚?”
      “妹妹听罢,着实委屈,我哪里敢欺负姐姐的婢子?”又说,“骡车来了,姐姐快去,莫耽误了赴约的时辰。”
      “还不是你在这与我婢子纠缠?”凝华又爱又恨地拿食指戳我脸蛋,说,“本打算今日去了,顺道儿带些稀奇玩意儿回来予你把玩解闷,我看是不必了,你这般玩弄我屋中婢子,日子哪里会无聊烦闷?”
      “我平日里玩笑一番,也不见姐姐如此袒护,怎就不知姐姐今日急了?今儿个是妹妹的错,宛儿扶姐姐上骡车。”我说着,抬臂哈腰,装作平时龟奴伺候姑娘们上客人骡车、马车的样子,说,“免得王大人等着急,姐姐心中也急。”
      凝华听罢,知我还在拿她打趣,便哼了一声,拍落了我的手,丢下一句:“我这几日才不愿与你说话!”
      与凝华这么一玩笑,我心情大好,几乎将前一日的意外都抛之脑后。待目送凝华所乘骡车走远,我便挽起双喜的手,欢天喜地地上街去。
      双喜瞪着眼睛望着我,说我今日欢脱过了头,问我遇到了什么喜事。我说没有,她却将信将疑,我便又说:“不过快了!你想,若凝华与那位翰林院修撰王大人成为有情人,岂不就是一件美事、喜事?”
      双喜听罢,也是欢喜。没走两步,却又忽然说道:“便是郎有情、妾有意,只是凝华姑娘这乐籍身份,怕是一件难办的事情。”
      双喜这话说得我一时无言,人道是“一入侯门深似海”,可这一入乐籍却是“深入渊”。花名在册便是难以脱身,便正是如此,郑姬才屡有私心拖我入籍。我若是以色逢迎,岂能再入陈家宗祠;我若身不由己,又怎可把持洪门,继而兴复大业?
      “为何要这般悲观,船到桥头自然直。”
      说话间便到了上次买光顾的书斋,店家正送客出来,见了我,热情招呼,问:“小姐今日可是来定题款词句的?”
      我这才想起,扇面儿还寄放在他家店中。
      那店家说,可巧今日正是写字的书生来送字画寄卖的日子,问我是否愿意等上一等。又听闻店家要用新进的春茶招待我,还说偶得了一副所南先生的墨兰图,要与我鉴赏一番。这所南先生的名讳、字号,我倒是从未听说过,但见那店家笑眯眯、喜滋滋的模样,想必也是位书画大家。想着大家之作难得一见,于是欣然应允老板所邀。
      入斋中客座坐定,刚喝了一杯新沏的春茶,茶碗尚未搁置,就从水雾缭绕间见店家从门帘后出来,怀中捧着一卷画裱,小心翼翼得像是捧着个初生的婴孩。只见画卷慢慢摊开,画中兰花栩栩如生,细叶曼妙。我虽不是什么鉴赏书画的行家,才疏学浅,也未曾听闻所南先生大名,但这幅墨兰图,便是俗人看来也知甚好。
      双喜赞叹说道:“我看这画上的兰花,越看越像个清丽的美人。那位所南先生的画笔真是绝了!”
      店家哈哈大笑,反问双喜:“姑娘难道不觉得这兰花犹如君子?”
      我笑:“君子之所见是气节,美人之所见是形貌。老板是行家,便看气节;我等俗辈,只有缘见形貌。”
      “小姐说笑,小姐谬赞!”店家随即问我,“不知小姐可对这幅墨兰钟意?”
      我说这店家今日为何如此殷勤,原来是想与我推销,再成一桩买卖。
      说话间,斋中进来一位年轻书生,粗布麻衣,面容却是清秀。书生偏瘦,脸上无肉,于是颧骨略高,双目更是如炬。他怀中捧了不少纸筒,有素净的白宣,也有刻意做旧的纸页;他的腰间挂了一个青布口袋,口袋中则插着几折扇面。
      我问店家:“想必就是这位公子吧?”
      店家道“正是”,又向那书生介绍:“王生,便是这位小姐看中了你的字。”
      “愚生王仁谢过小姐。”那王生放下手中的物品,拱手作揖。礼罢,问我想在扇面上题什么字。
      我说:“竹山先生蒋捷有一阕《霜天晓角·人影窗纱》,我很喜欢,窃以为与那扇面所画略有相应一二,王生以为然否?”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王仁念着,点点头,说,“小姐既然喜欢,王生便遂其意而写。”
      店家小心撤下了那幅所南先生的墨兰图。待到笔墨具备,不消片刻,王仁便写成了。
      正在晾干扇面上笔墨的时候,斋中又进了一位客人,是位女客,还是位衣着华贵的女客。瞧她一身行头,玫色缎面箭袖旗装,外搭夹棉小坎袄,颈上一圈狐毛围脖,双手藏于毛绒手捂之中,腰间的金色玲珑绣球叮当作响,脚下的一双靴,绣花丝线中掺了银丝,绣工也十分精美。看来这位女客乃非官即贵之后,兴许还是满族上三旗的贵族小姐。小姐身边跟了两个丫头,服饰较为平民百姓也是华贵些。
      那小姐瞧见我的宫扇,笑靥吟吟,说着一口发音不太标准的汉话:“老板,我要这面扇子。”
      那店家瞥了我一眼,恭恭敬敬地招呼贵人:“小姐要不再看看别的?蔽斋中还有些精美的扇面,小老儿另藏了两幅贞观年间的宫扇,这就去拿来给小姐过目。”
      “不用,我就看上了这面。”
      “可是这面宫扇早前就让这位小姐买下了。”店家为难。
      那小姐走近我,打量了我一番,说:“我喜欢那面扇子,你可愿让与我?”
      我瞧了瞧那宫扇,字画皆是我所喜,因而心下纠结。
      双喜见我未及时回复,知我所想,便代我说道:“我妹妹与小姐同有所好,喜欢那扇子也喜欢得紧,故而难以相让。小姐不若另则所爱?”
      小姐听罢,瘪了嘴。
      小姐身边的一个年纪稍微小些的丫头,模样看起来也泼辣些,甚至是有几分张扬跋扈。她径自去取了那宫扇,奉送到自家小姐面前,说:“格格喜欢就自然是格格的。”
      另一个稍长些的丫头连忙将那个小丫头拉到一旁,说:“尕里,不要无理。”
      两下僵持之际,店家便问我:“小姐可否割爱,小老儿再去取些扇面儿来与小姐挑选。”有小声提醒我不要招惹贵人。
      我原有几分成人之美的君子之心,只是店家那话与神色令人生厌。为何她一满族格格就是贵人,我一汉家小姐就须得割爱?好像我本是低人一等似的。当今朝堂的帝王是满人又如何,天下是满人的天下,也是汉人的天下,无百姓不社稷。那满族格格虽是衣着胜于我,家世胜于我,可同为顾客,店家本就应一视同仁。再者我定钱早已下了,按理说这宫扇本就是我的。我都不忍多看一眼那店家一副点头哈腰讨好的殷勤模样——可叹人之奴性,不源于外界压迫,却来自内心甘愿。
      一旁的王仁这时也开了口:“老板不该如此,生意买卖难道不该讲究个先来后到?既已银货两讫,那这宫扇本就是小姐的了。人虽好成人之美,但同为所爱,割爱与否但凭主人心思。”
      店家瞥了一眼王仁,面露青色,皱眉咬牙,叫了一声:“王生!”
      王仁便说:“新客喜欢的扇面,亦是普通模样,老板再去找找,兴许还有一二面相似的未有?”
      “不,我更喜欢那字。”满族格格斜眼瞟了一声王仁,音色清脆,语调像是故意与王仁逗趣似的。
      我见王仁那声轻笑,正是典型的清高而自恃的书生模样。他说:“这有何难,小姐若是喜欢,另挑一副扇面,王生与小姐题字便罢。”
      “那字是你写的呀?”满族格格如同方才打量我一般走近王仁,打量了一番他,继而故作板脸状,说,“那些扇面我都不喜欢。”
      “小姐不先看看么?”店家取了托盘,殷勤地将一些与我的宫扇图画相仿的扇面奉送到满族格格身边。
      满族格格却不搭理店家,反倒是笑嘻嘻地问王仁:“你的字写得这样好看,那你的画也好看吗?我要你给我画扇面。”
      “愚生不善画技。”
      “你不画,我怎知你是否真画得不好呢?”那满族格格不依不饶,又走近了王仁半步,仰着头望着他。
      我忽然有些喜欢这小格格了,身边教养的丫头,一个泼辣一个懂礼,有进有退,而她自己更是调皮可爱得很。性格是我喜欢的,她的喜好也与我相似,也和我一般有捉弄人的嗜好。
      “不知小姐想让愚生画什么?愚生先可一试。”王仁也知那满族格格在戏弄自己,却还是强作一副泰然的模样,只是红了的耳根和吞咽的喉结出卖了他——我说,就算满族女子不拘小节,小格格你离王生也太近了吧?这距离让一个青年男人如何能把持得住?
      满族格格眉开眼笑,像只小黄莺,说:“画我!”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归去来兮之何处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汉宫秋月之倾君
    《汉宫秋月》续集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483596/3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