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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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捌


      二月初二,百花始兴,花朝将近。平康坊里的姑娘们晚间会客,白日里闲来无事就剪彩笺,或是誊抄闺门诗,或是写上心中所求,穿了红绳,只等到二月十五那日往桂花树上挂。
      原来在江宁的时候,整整一个二月,前去花神庙拜祭的人络绎不绝。而江南一带的人们以二月十二为百花生日,所以这一天是二月中最为热闹的。白天清早,各家各户就纷纷去花神庙的桂树上挂彩笺——姑娘们最爱的就是这个,一个个都不好好投,故意将彩笺抛过头,惟愿落在的不是树枝上,而是哪个玉树临风的公子肩头。约是巳时起,各处戏台就都唱上了,皆是些情情爱爱的故事,有的是书生小姐,有的是书生寡妇,有的是书生姑子,有的是书生女妖……反正都是纤弱文雅的偏偏玉公子就对了。而我最爱随青娘她们去南边百花苑听《玉簪记》和《牡丹亭》。花朝节前后的晚上,则当属秦淮河畔最热闹。姑娘们三三两两地结伴来这里放莲花灯,便是回家迟了些,家中长辈也不会责骂。因此,花朝的晚上,倒是男男女女私会的好时机。
      我记得有一年花朝节,我还小,同双喜、今音她们一道去放莲花灯。河畔人多,我们便上了水明楼的画舫。河中莲花灯少,没人与我们争地方。可画舫沿高,莲花灯也不好放,我便拿了竹竿去撑,往船外探了大半个身子,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就一头砸到了水中。我不谙水性,在水中扑腾挣扎了许久,才得双喜相救。回到画舫上,见众位姐姐神色忧郁,我还以为她们是担心我来着,便大大咧咧地说着“不碍事”,谁知她们是心疼自己放的花灯全让我浇打灭了。后来还是双喜做了用腌梅花做了红糖米粉糕,给各家姑娘送去,又赔了一盆迎春花,才勉强解了她们的郁气。可惜了我连着过了三个月清苦的日子——彼时,我的用度都是彦之给的,每月青娘也会给零花钱,所以我们倒是不缺钱用,但一二十盆迎春花的购置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自从来了京中,物价贵,花钱的地方也更多了。郑姬不像青娘那样疼惜我,从未定期给我零花钱。但若是我开了口,或是赶上逢年过节,郑姬也会给上不小一笔。彦之送来的钱一年比一年多,但也总有缺钱的时候,好在双喜绣个手绢、纳个鞋底的在店家寄卖也能赚些小钱,日子倒还过得去。
      晚上,我正在泡脚,双喜拿了一个钱袋进屋来,说是新绣的几方帕子卖得好。双喜擅苏绣,针脚细密,样式秀气而精巧,非常得京中那些满族贵夫人、格格们的喜爱。当时又赶上年节,故而赚得比平时还多些。
      我泡完脚,开始清点那些银两,准备记账。入京第一年的那个新春年节,我们花了不少钱,七七八八的杂处,金额不大不小,最后都不知道那些钱怎么就一日日见减。自此,我就做了个账目,每日记一些流水账,月底结算,心里好有个数,平日里花费也知道节制了。若是哪月银两富余得多些,留下一点做下半月的用度,我就让双喜将剩下的拿去存钱庄,利头不多,但身边少放些现钱让人比较安心。
      我心里头正加加减减地算余额,忽然听双喜说:“明日就是花神日,免不了到处走动,我见你的鞋子底儿磨了些,这几日无事就赶着做了双新鞋,你看合不合脚。”
      我搁了笔,见她从柜中取了一双千层底的艾绿缎面绣花鞋出来。
      “年节时二姐还给我做了双新鞋没怎么穿呢。”我话虽这么说着,却喜滋滋地接过了新鞋,还没穿上脚,就一个劲儿地说,“合适合适,肯定合适,二姐知道我脚的大小。”
      双喜嗔了我一眼,说:“你的脚可不能再长了。”
      其实我的脚并不大,双喜只是觉得可惜,我错过了裹足的年纪。她每次给我做鞋,就会叹息说我本是大家的闺秀,若是放在灭国前,汉家女子应是要早早裹脚才对的。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吓得半死,以为她想要给我包小脚,想想都觉得后脊发凉。后来她说得多了,我习以为常,她说说、我听听就罢,只要她不动真格,什么都好。
      “我这般吃苦的命,大脚好干活,不裹也罢。可哪家小姐会有你这样一双大脚啊?”
      我抬起自己的脚,左看看、右看看,说:“我觉得挺好的啊,把脚得奇形怪状的才叫吓人呢!”
      双喜叹息了一声,不再与我争辩。
      有时,我觉得这古时的汉人审美真是奇怪,怎么会喜欢像粽子一样的女人的脚呢?早前在江宁的时候,水明楼里裹了小脚的姑娘总是招更多的客人喜欢,而且脚越小越是客座不断。而今在京城,更是有趣:汉人依旧热爱追逐那些裹了小脚的姑娘,而满族男人却是见之而避之不及,从来只点名要不裹脚的姑娘。若是真有那么一两个例外,满汉通吃,那必是可当花魁之人。
      我试了试新鞋,大小正合适,就问:“那我该穿件什么衣服呢?”
      “我记得你有件桃红的小袄,穿得好看。”双喜说。
      我想了很久,却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件衣服。而且这鞋子本是艾绿色的,配上一件红衣……我皱了皱眉,一句“换一件”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双喜开始翻箱倒柜。
      “我觉得这件倒是不错。”我见双喜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件柳叶色的袄裙,十分漂亮,配着新鞋也正合适,“我好像没穿过这套衣裙。”
      双喜说这件袄裙是年节时,彦之带来的,直接交给了双喜,说是开春后穿最相宜。双喜想来年节期间还是穿红着粉的最好,便收了起来,放得久了她就有些忘了。
      我将袄裙穿上身试了试,觉得衣服、鞋子都十分合适,一身清新淡雅又不夺人眼球,陪着凝华去赴宴最好不过,便就这么决定下来。
      京城一带承袭旧俗,视二月望日为花朝节,正与月夕相对。古文曰云,“百花争望之时,最堪游赏”。京中多有文人雅士,每到二月十五,就各自邀请了相熟的清伶往郊区赏花,吟诗作对、挥毫泼墨,流觞曲水、觥筹交错。
      凝华年后新结实了一位贵人,听闻是翰林院新晋升的从六品修撰王大人,汉人出身,与凝华是同乡,原是位正七品训导,二月初才入京中。一日入友人府上做客,听得凝华弹了一手好咸阮,赞叹不已,又听说有同乡之谊,越发相惜。
      今年的花朝节边郊雅宴,王大人请凝华作陪,而这段时间凝华与我十分交好,她便又邀请了我与之同去。我未乐籍在册,不是伶倌,因此往年都没这个机会。原来在书上读过,也曾在画上见过,这些文人墨客聚会时的风雅,可惜终不得一见。如今有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我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这日一道去的,除了我,还有蒹葭,她是王大人的友人邀请的。蒹葭爱浅色,牙黄的襦裙上秀的是玉兰,腰间系的鹅黄裙带与衣襟相宜。正与蒹葭说着她一身装扮温婉清丽,就见凝华着了一身白衣配桃红长裳,外罩粉色比甲,又梳了一头随云髻,着实是明艳动人。
      京城西郊,玉泉山上有座白氏亭,传为明初某位白姓大贾捐建的。到了万历年间,一些儒门雅士好相约于亭中切磋道义,于是自发地捐款修葺,便有人开始称之为“百士亭”。这次王大人做东,邀友人赏红、踏青,雅宴就设在百士亭。
      前往百士亭,我们要行一段官道。官道为官府所修道路,平日里官、民皆可走,但若遇官员出行,百姓则需避让。花朝节里,众人出行,路上免不了拥堵,因此我们早早就出了门。结果还是堵在了半道上,听车夫说前头不远就是上山的路,百士亭修得离山脚不远,其实在这般情况下步行比坐骡车方便。
      蒹葭说:“花朝出门,便是为的赏红,若是路途不远,走走也无妨,沿途花红柳绿倒是一番情致。只是不知道二位妹妹身体是否受得住?”
      我倒是没什么,身体素来不错,不像这古代的女子般羸弱。只是凝华年前病了一场,初春余寒未褪,就不知她是否受得了。
      “我也无妨,多走动走动才好。”凝华说着,接过了丫头递来的樱色织锦狐绒斗篷。
      双喜也为我备了一件披衣,一下车就仔细为我披上,说是初春在山间最易感染风寒。她又嘱咐我上山的时候不要走得太急,免得身子太热,山上又凉,进了亭子要脱披衣,这时候忽冷忽热的就会感冒。我告诉她,我们是跟着凝华走,所以她不用担心,我们一行是走不了很快的。
      我们一行,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倒是不紧不慢,似乎是特意为了赏玩。只听马蹄声越来越近,我回头一看,竟然算是熟人——正是孙世瑞、孙世宁二兄弟。
      孙世瑞也瞧见了我,翻身下马,拱手作揖,说:“未想今日在此偶遇。”
      平康坊里的伶倌有两种人,一种是受郑姬所用,效力于陈永华的,而另一种只是普普通通的乐籍。凝华和蒹葭就是后者,她们只知我寄住平康坊,却并不知道我与洪门的关系。陈永华和彦之虽常出入平康坊,旁人不知的,也不过以为他们是郑姬的座上客。而孙世瑞等其他人偶有露脸,看上去与普通客人无异。因此,有“外人”在此,孙世瑞就刻意省去了“门主”的称呼。但也或许,他打心里并不承认我门主的地位,毕竟我只是徒有其名。
      凝华与蒹葭见我遇到熟人,便留我与孙世瑞交谈,说是先行,在前面且信步且等候。
      “孙公子也是上山踏青的吗?”
      “与故人有约,来得早了,就在四处溜达。”
      我又问:“早前让人送去的玉佛佩,不知公子可收到了?”
      “玉佛佩?”孙世瑞面露疑色。
      “收了,”插话的是他身后的孙世宁,“当日兄长不在,东西是我收下的。彼时我还纳闷,那玉佩是家姐之物,怎么就辗转到了阿德的手里?阿德那日走得也急,甚至只转陈留言,却忘了告诉我托付之人是谁——原来,是宋小姐。”孙世宁那个“宋”字咬得紧,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他又问我,是如何得到他姐姐世容的玉佩的。
      “是世容姐姐弥留之际托付给我的。”
      看孙世宁震惊的表情,我猜孙世瑞并没有将世容去世的消息告诉他。孙世宁与世容是孪生姐弟,情非一般,如今突然得知胞姐去世,他悲痛万分,难以自持,若不是孙世瑞拦着,他就要对我做出非绅士之举。
      孙世瑞解释说,是因为他自己难以接受事实,心中不愿相信妹妹已经香消玉殒,所以自欺欺人地隐瞒下来。他一面对我表示抱歉,一面又安抚孙世宁的情绪,说是容后再与他细说此事。
      但是孙世宁脾气过于暴躁,不依不饶。眼见着这孙氏二兄弟就要吵了起来,我不便逗留,便告辞退去。
      孙世宁不想放我走,孙世瑞便拿出我“门主”之位压他,又说我是宋将军的遗女,不得无理。
      孙世宁越发愤怒,指着我,对他兄长嚷道:“大哥,你明明知道,她不……”话未说完,就在孙世瑞一记响亮的耳光中戛然而止。
      孙世瑞与我抱拳作别,又代他幺弟连声道歉,我只得福身作为回应,继而转身离去。
      我知道孙世宁要说什么,因此我甚至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如临大赦一般逃离他兄弟二人的争吵。我也是身不由己,无论如何我得活下去。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必不想是当下这样的身份,这般的情势。
      匆匆赶上凝华、蒹葭一行人的脚步,我却再也无心欣赏沿途的虎斑霞绮、林籁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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