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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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伍


      这些天再也见不着彦之了,可我的梦里总有他出没,夜复一夜,都是那日他一动不动的身姿。他说,相信他;我说,他总是这般辜负我。他的脸上有一瞬闪过的疼痛。那表情是由衷的,因为它短暂而极致。
      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与彦之越来越变得水火不容,相见已是短暂,片刻不得持久,转瞬就是不欢而散。
      我的梦中忽然蹿入很多很多回忆,那些我曾几乎忽略了的或是快要忘记的记忆,忽然都一一地清明起来。有时,我会梦见横尸遍地的屋子,梦见吴应熊要杀我;有时,我又会梦见自己跟着哑巴娘儿流浪,那时还是小小的身量,风吹日晒、东躲西藏;有时,我梦见世容,梦见她沉默地凝视我,又反反复复地告诉我,说我是“宋氏遗孤”,说我名叫“宋宛”,说起很多很多她同我的“过往”,而我却什么也不记得;有时,我会梦见第一次与彦之相见的情形,他打量我时的迟疑,尔后他脸上有一瞬间笃定的神情闪过……
      梦醒来时,我就总是会想起当年他不愿我去行刺多尔衮而给我吃下了药的枣荷叶的时候,他问我是否真的不再记得曾经的事情。我原不是真正的宋宛,关于宋宛的记忆始于世容与他的诉说,我哪里会又记得别的什么?我自然是说“那时尚小,不大记事的”,而他却喃喃道是“不记得也好”。
      我有时会觉得没有记忆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没有根,心就是漂泊的。我极力地相信彦之所告诉我的一切,记住那一切就像它本身该是我的记忆。我极力地想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可发生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眼中的彦之,不再是当年那个救我出火海、陪我度痘疹的彦之,他越来越优柔,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让我抓不住了。我无心伤害他,可我终究不在是当年那个四五岁的小丫头,也终不是以前那个初入异世的姬娜,环境太过险恶,攀附他已不足以给予我所需要的更多的感全感。而今我渐渐融入这个世界的生活,我的心心也渐渐蠢蠢躁动,越来越受不了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如果挣脱必定伴随伤害,原谅我的自私,我只能先求自全、再顾旁他。
      我也想过,不如就遂了郑姬的意,出台做个清倌或是远走高飞,再与洪门无关,与陈家无关。若是做了入了教坊司乐籍做个清倌,等到我赚够了钱就领着双喜远走他乡,去找双成和阿福,再寻一个远离尘嚣的偏静之地,田园乡野,安谧一生。如能遂愿,又何尝不好?
      但我却也知,一朝进泥泞,洁身难自保,他日难脱身。平庸如我,又是否能赚到足够的钱,是否能安然除籍?我不确定,我见多了是身不由己而清倌成红倌又沦落成娼,终了终了却出不了勾栏旧院,年老色衰还要卖笑欢场,或是因花柳而死,或是以力竭方终。我当下且由不得自己,彼时又怎会凭自己所控?而我更不能负了青娘的一片苦心。她曾告诫我,说太过年幼的我“不懂河房瓦舍里的繁荣皆是泪里看花”,而其实我都明白。
      日子,便仍是这样一尘不变,不咸不淡地过着。直到这一日,倒是有些意外之事——
      白日里,我闲来无事,便在游廊之间溜达,却见一位年轻公子让阿德引着向后门的方向走去。我本无心,却还是不巧与他们迎面撞上,只怪那年轻公子眼尖,多瞧了我一眼。旁人看来,我倒还算是个生面孔,教人疑心也是自然的。我也不能装作不认识,只得向阿德打了声招呼,也顺便向那年轻公子福身行礼,以尽礼数。也未多言,我们便错身而过。
      之后没走几步,便隐隐约约听那年轻公子询问阿德我的身份,说是看模样我不像柳巷中人。阿德便说,我是前门主陈永华自南边寻回的宋氏小姐,闺名“宋宛”,别他的一无所知。我猜想,这年轻公子与洪门定有干系,因为最后我似乎听到他询问阿德,我是否就是那位传闻中新继任的女门主。
      这夜,有人夜潜“霜降”。
      若不是贼人,那便是是熟人——至少,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我知道,彦之不齿于做这等事,要做他早做了。而且,彦之是如何也不会对我用软骨迷香的。
      我身子软得使不上劲儿,意识倒还是清醒。
      那人撩开纱幔,见我睁圆了眼睛与他对视,他一怔,随即说道:“也好,既然你醒着,倒也省得我行逾越之举。”
      “你不是宋宛,你是谁?”
      “若我不是宋宛,我还能是谁?”
      那人见我胸前露出半截玉佩,端详片刻,问道:“这玉佩,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他的眸中隐有厉色,竟比这夜色还黑。
      “先告诉我,你是何人?”
      “榆林人孙世瑞。”
      “孙……世瑞?”我倒吸凉气,仍不确定,追问,“你便是世容姐姐的大哥?”
      “这玉佩是容儿的。”他说。
      “那便物归原主吧,我现在动弹不得,劳您自己将她取下来。”我心中有愧,不与他对视,只说,“他日与其兄长再见,算是了她一桩心愿——这是世容姐姐的……遗言。”
      “遗言?”他手撑床框雕花木,面露戚色,哀哀不已连呼数声“终究”却再也说不下去。
      此后,他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却没有带走世容的玉佩。
      我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再见孙世瑞是两天后,他身前立着的正是彦之,而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少年,眉眼与世容极其相似。我猜,他应该就是世容的孪生哥哥——孙世宁。
      彦之见我,面色哀伤又隐忍,却让我觉得好似我负了他似的。
      但我是笑的,在这烟柳之地呆的时间久了,别的不会,最会的便是笑了。旁人面前,我做尽礼数,又是行礼、又是称呼。
      彦之收起尴尬,向我介绍:“宛儿,这是孙传庭孙将军……”
      “世瑞哥哥,世宁哥哥,多年不见,你们可好?”我微笑。
      孙世瑞面色不变,点点头,宛如故人初逢:“是宛儿吧?”
      “宛儿?”孙世宁细细地端详了我一番,“她是……她不是……”
      “世宁,她便是宋氏小姐,你可还记得当年宋氏一族随宋夫人往榆林避难?”
      孙世宁猛地瞪着我,难以置信的表情,期期艾艾不能完全言语:“她,她不是……”
      他的兄长孙世瑞打断了他,说:“世宁,你有所不知,后来宋小姐亏得陈门主所救才得以躲过劫难。而今,我等还得称呼其一声‘门主’,宋小姐才是当下洪门主事。”
      孙世宁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孙世瑞拦住。孙世瑞随即说还有要是与彦之商量,便开口与我道别。
      我心知彦之现在遇见我是尴尬,而今这样诡异又令人生疑的场面更是让他尴尬不已。也不继续寒暄客套下去,我只说:“他日得空再叙。”
      我回了屋子,让双喜取了一个精致的檀木锦盒来,又拿了熏过木兰香的锦帕裹好,才将世容的玉佩稳稳当当地搁进了锦盒里。我让双喜去找阿德,请阿德帮忙将这玉佩交还给孙氏兄弟,也没多的话,只要带到八个字:“故人之玉,物归原主。”
      我本只是想了了世容的一桩心愿,却不知今日行为却给自己埋了祸患。
      也许,一起是注定的。自我成为宋宛之日起,我就注定要承受些该承受的东西。
      脖子上那玉佩坠久了,倒也不觉得压脖子,反而是取了才感到脖子上空落落的,就好像心里也没了着落似的。于是,我邀了双喜一同上街,去闹市走走,忽然想置办些精致漂亮的首饰回来。
      若说这市集哪里最热闹,茶楼馆子绝对当的了之一。犹记得老舍先生笔下的裕泰茶馆,可是小小一方地,上演了人间百态。
      这有茶馆,就有闲聊;有闲聊,又哪里少得了八卦。秘辛杂谈,中国传统由来已久。
      我和双喜,两个未嫁姑娘家的打扮,大大咧咧,毫不避嫌地坐茶馆,倒也稀奇。那谁,许是瞧见了稀奇了我俩,连侃大山的话都断了片儿,过了半晌才记起来继续说——原来大话的是当今圣上和帝后的私房事儿。
      一群大老爷们儿,聊人家夫妻不和的私事儿聊得如此欢乐,哎!
      路人甲说:“听闻当今圣上,年纪虽轻,可也是记仇的,这皇后娘娘是当年多尔衮那贼人挑了,不合圣上心意。”
      当年风光一时的摄政王父多尔衮,身后凄凉,被削爵也罢,罪名扣得大过天,连茶馆里侃大山的平头百姓都干直呼其名。一听他那句“贼人”,就知这开口的是汉人,若是满人又怎敢光天化日地茶话皇帝皇后的“家事”?
      路人乙说:“莫看这圣上年纪小,瞧那多尔衮、阿济格的下场就知道……”路人乙不明说,只使了使颜色,又说,“只怕这小皇后娘娘的位子……嗯哼,小二儿,再来一壶!”
      我只当听了一段说书的,这时有人给了钱,要茶馆一隅里安坐的说书先生说上一段。我以为听书的都爱听些东征西伐的故事,殊不知,那说书先生说的却是一段《长门怨》,讲那汉武帝不爱皇后爱美人的故事。
      原来啊,古往今来,这情话野史才是最吸引人的。
      想到先前那几个茶客路人聊的当今皇帝皇后的事,倒觉得皇后真有几分可怜,就好比说书先生故事里千金求一赋的皇后阿娇,没有权利自己选择婚姻,偏生生遇到了个始乱终弃的丈夫。其实旁人心知肚明,陈阿娇也好,当今年轻的小皇后也罢,不过都是政治棋子,她们的一生只能奉献给一场政治,注定悲剧。
      若是我,一定要选择自己的婚姻。在现代,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若是在这里,明清之际,若我无法选择,我宁可誓死不嫁,守青灯古佛一生。就好比那些自梳女。
      只是可怜了那些侯门女子、官家之后,连做自梳女的权利都没有。
      一不小心,跑神了……
      双喜说:“你脸上忽喜忽悲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不过是觉得那先生故事说得精彩罢了。”我说,“想着那卫子夫苦尽甘来便欢喜,又想着那陈阿娇空守长门就伤悲,哎……”
      双喜白了我一眼,问我的心到底向着谁。
      我摇头叹息:“都是可怜人。”
      一个可怜生在帝王家,一个一如侯门深似海,都是可怜人。
      身如浮萍,有一颗蒲公英的心,却要像菟丝子一样活……我也是可怜人。
      正自哀自怜,忽见茶馆门口立着一个峨冠博带的少年公子,也不听小二儿的说,只瞧着说书先生的方向,面色有些冷峻。我觉得他面善,似乎是见过的,好像是在……再定睛一看,那少年公子已经转身离开了。
      “又在傻傻地看什么?”
      我摇摇头,只说:“好像是看到了一个人。”
      “这满大街都是人哩,”双喜揶揄道,“莫不是熟人?”
      “我哪里有什么熟人可言,莫不过你与双成姐弟,还有我家阿福,青娘他们……都是些远在他方的人,旁的也没有心思去看。”瞧双喜那表情,我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笑得真像一直猫。我白了双喜一眼,呷了一口茶,说,“我与那人有过一段佛缘罢了。”
      “这话说得稀奇,佛祖赐缘可是天大的缘分,你怎如此漫不经心。”
      “你这话说得更稀奇,我不过是转赠了他几支优钵罗花,以献佛祖,话未多说一句,甚是缘浅。这世间,擦人而过的人多了去了,我与那人不过是借佛祖之名,多了一晤,怎教你说得跟有什么似的。”
      “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着急什么?”
      “我哪里着急了?”
      我只觉得,与双喜的对话是越说越不对眼儿——莫名其妙。
      大约是白日里与双喜提起了优钵罗花的缘故,我夜里便梦见了赠花的那一幕。梦很荒诞,却又并没有什么超出常理之处,我只是梦见了那少年跪在佛祖面前,虔诚俯首,叩拜金身。少年的背影很模糊,我却笃定是那个人,我明明未上山更未见过他拜佛,可场景却是十分的真实,这便是梦的荒诞之处。我也不知梦中那少年求了些什么,只见他长跪不起,我便飘忽在空中,那般注视他……一夜,便过去了。
      翌日醒来,我来了信事——这是古人的说法,挺含蓄。我极力保持淡定,毕竟我又不是真的第一次,但飞霞还是不自觉爬上两颊,好吧,多少有些羞涩和尴尬。最最关键的是,我想起了昨晚的梦……平白的,我竟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夜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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