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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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肆


      彦之在后院抄手回廊连着的八角朱顶庭寻着了闲闲掰着碎馒头饲喂锦鲤的我,他唤了我两声,我不应,他便沉默在我身侧坐下。
      我将手中的干馒头搓碎,一把撒入池塘,然后翻身下了石椅,换了别处,倚栏远眺。
      彦之清咳了两声,问我到底怄的什么气。
      我面无表情,白眼一翻,只说:“我哪儿敢怄气?”
      彦之叹息一声,起身下了八角亭,只留了背影与我相对,说:“你今日也累了,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必,”我说,“只怕我明儿还‘累’着。”
      彦之忽然转身,匆匆几步上前。猝不及防,我便被他抱住。我挣脱了几下,却被他抱得更紧,他说:“为何愈长大,却愈爱耍小孩子脾气?到底为何,这几日总对我爱理不理?”
      我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他不会明白我心中的惶惶不安,那种迷雾重重之中不辨方向的感觉很难受。
      忽然脖子一沉,彦之已放开了我,我低头只见胸前多了一个金灿灿的平安锁,玲珑精致,上面刻了一个“宋”字。
      彦之爱抚地摸了摸的头,说:“你先前落在了牛车上。往后别再弄丢了。”
      我咬着嘴唇不言语,只是拿着那平安金锁,拇指细细地搓摩着上面的“宋”字。
      “那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待你不‘累’的时候。”
      彦之走后,我取下那平安金锁收入袖袋之中。这刻着“宋”字的平安金锁如此珍贵,没了它,我几乎无法证实自己就是宋氏遗孤宋宛。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头有片瓦……我能有现在的一切,都是倚仗了这枚小小的金锁。如此重要的信物,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弄丢了它——
      第一次,当我刚学会走步之后。据说是因为追蝴蝶,在花田里摔了一跤,就将金锁也摔不见了。后来还是彦之仔仔细细摸寻了三日才找着的。
      第二次也是彦之找到的,我痘症好了没多久,他将这平安金锁当作祝福礼物送给了我。他亲自为我戴上平安金锁,告诉我:“这金锁是你的旧物,而今物归原主。”
      第三次,则是去见陈永华后落在了牛车上的那次。
      我拢了拢袖子,隔着衣袖握住平安金锁,微微太息:“也许,有些东西真的强求不得。”
      “原来你在这里!”这次寻来的是十一,他走近,在我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那模样有几分像坐堂老爷,让人忍俊不禁。他问我:“你怎么就走了?”
      “难不成我还留在那儿等着被人高价买了去?”
      十一挠了挠头,说了声“对不起”,说推我上台本是玩笑而已,却没有想会是那样的结果,又连连称赞我的黄倡郎舞跳得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回头,只懒懒地将下巴搁在栏杆上,看着锦鲤嬉戏。他又拍了拍我,直到我扭头看他才肯罢休,他一脸正色地对我说:“我愿出千金,但现下没有那么多银两。你信我,有朝一日,我定赎了你出去。”
      我勾起嘴角,轻轻一笑,微不可闻。
      “你不信我?”十一有些急又有些窘,急切地想证明自己似的。
      “为什么?”我问他,千金赎我值得么?
      他用力地点点头,说:“值得,值得!你是我的朋友,好友千金难求,当然值得!”
      我由衷地笑了,说了一声“好”。我用小指勾起他的小指,唱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狗”,又拇指对拇指,算作按手印。我说:“我信你,一诺千金。”
      有时候,十一像一个谜,有时又单纯如一张白纸。抽丝剥茧之后,他单纯的时候更多些,水晶般透明的少年,我能感受到他真心待我如友。
      人总有复杂的一面,人的身后多少都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旁人都是谜。我的身世是谜,彦之对我的过分宠溺的因由也像谜,陈永华对我忽冷忽热的原因是谜,青娘对我的爱和郑姬对我莫名的敌意都是谜……而十一的谜不同,他身上的未知仅仅源于我不知晓他的身份与家世,而这一些并没有如迷雾笼罩我的感觉,我们仅仅是不了解;但其他人不同,他们带来的未知常常让我不安,使我如陷漩涡——我时常不由自主地去揣测他们的动机,最终却又是无解。
      北上京城的这一年多来,彦之给予我的安全感越来越少,他竟然不如一个与我才相识几日的小小少年让我觉得安心。这让我惴惴不安,我忽然不知道前路要如何走下去,不知道彦之到底是不是我的依持。我和彦之的感情终究是来得太仓促,没有缘由便有了缘,他所谓的“往日”我纷纷缺席,有我与他的“现在”我却总不在状态……我始终爱不上他,但除了他的怀抱却别无选择。只是这怀抱越来越无法给予我温暖,渐渐无法遮风挡雨,反而时时渗风漏雨,我避之不舍,留之却又难受至极。
      十一笑得那样开心而纯净,他说:“嗯,一诺千金!”
      接下来的三日,平康坊让些财大气粗的金主闹得沸反盈天,而其祸缘却是——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谁传了出去,说我早就住在了平康坊,其实是平康坊名下的乐妓之一。空穴来风,三人为虎,流言传着传着,我便被神化了,神乎其神,传言中的我曾是名动吴门的清伶花魁,却是深居简出,神秘之至。有的说我馨才与董小宛不相上下;有的说我清婉貌美,更甚陈圆圆;有的说我矜傲风姿不亚于柳如是;更有妄言者说我有张妖冶不老脸,青春永驻,貌与才皆在秦淮八妓之上,实乃李师师再世……
      我缄足在“霜降”无法出门,流言蜚语仍旧是无孔不入。真是有好气又好笑,我问双喜:“我真有那么貌姿具佳、德艺双馨?”
      双喜“噗嗤”一笑,毫不留情地说:“你呀,在这平康坊里,论貌不及郑姬,论姿不如蒹葭,论娇不若蕊心,论媚不比蝶姬……便是论才论艺,还不到专于咸阮的凝华姑娘三分。”
      “那外面如何将我传成那般?”我气恼地抱着软枕乱捶。
      “因为你神秘啊!一阙《霜天晓角》舞得犹如迷幻,让身为女子的我看得也着迷,休论那些男人了。而漫漫轻纱之后的你身世是谜,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来无影、去无踪的;而今外头沸反盈天时,你却始终不曾露面,如何教人不好奇?”双喜笑,“你且将那流言当旁人的传说听便罢。”
      我却想,世间哪有那么多空穴来风的事情?
      虽然近来,心里头接二连三地压着事情,我却不想让双喜太担心。便故意将脸埋在软枕里,呜呜乱叫,玩笑地问:“我到底是何等平庸啊,让你这般埋汰?”
      双喜伏在我的身上,环住我的肩头,她柔声说道:“宛儿,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像是心里一下子就舒坦了,丢了软枕,反抱住双喜,傻傻直笑:“二姐,逗你玩儿呢!我自己如何,我还不清楚?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个人,也甘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要日子过得不艰不涩就已经很满足了。”
      双喜拍着我的背,只说:“团圆久安,知足常乐。”
      我心底一悸,竟有几分怔忡。
      双喜起身,说是要去打水来给我泡脚。
      我坐在床沿边儿,反复咀嚼着她的话,越想越觉得心酸。
      团圆久安,团圆久安……可我的家人都在哪里呢,我往何处与他们团圆?
      这些年来,我不是不想家,却是不敢想。只怕稍稍一动念头,就再也无法自已。
      双喜端了铜盆来,我忙侧脸,胡乱地摸了摸眼睛。
      我脱了鞋袜,将脚浸在热水里,因为水有些烫,我不停地抬脚落脚。这时,双喜忽然放了一个东西在我身边,我偏头一瞧——又是那平安金锁。
      她说:“瞧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昨儿个你落在门口了,幸好我瞧见,捡了回来。”
      我一怔,顺手将那金锁往枕头下面一推,喃喃自语:“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强留也留不住。”
      “说什么胡话呢?”
      我不答,沉默着,低头偏瞧,看着烫的微红的脚板,脚心内凹,隐隐半现,由于少走远路,我那微白的脚掌心还很是平滑。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了?莫不是心里还放不下外头那些流言蜚语?”
      我再次将脚浸入水中,重重地压至盆底。
      双喜连连唤了我几声,我才茫然地抬头望她,她蹙眉,轻声说道:“水凉了,仔细冻着。”
      是吗,水凉了?可我感觉不到。心比身凉,身便不知寒暖吧?
      我遽然握住双喜的手,神色焦急:“二姐,你想三哥和阿福吗?我想他们了。我们回江宁,好不好?”
      我管不了什么复辟大计,也不要什么门主之位,我的心太小,做不到兼济天下,只求能独善其身。陈永华也好,郑姬也好,还有彦之,离开他们,忘了他们,这么多年我也长大了,与其战战兢兢求一个岌岌不稳的依靠,倒不如我做自己的依靠,给亲近之人依靠。我也不想当什么宋宛了,不要什么“宋氏遗孤”的虚名,我只做我自己……只要和双喜、双成,还有阿福在一起就好,哪怕日子不如现在的衣食无忧,却能得心安,那才是真正的团圆久安、知足常乐!
      “宛儿?”双喜反握住我的手,不知如何回应忽然如此焦躁不安的我。
      门,突然打开。
      我和双喜双双抬眸,只见彦之定定站在相隔内、外室的珠帘雕花拱门旁。四周是那样静,一更天的冬夜已是夜幕沉沉,笼中灯火暧昧,彦之的神色因而也朦胧,让我看不清明。
      还是双喜先开了口,打破这益渐冰点的僵局。她招呼着,说:“是公子啊,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公子请坐,我去取些糕点和热茶来。”
      却到双喜离去,彦之仍旧未曾动身,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抽了被褥盖住脚,整个人因抱膝而蜷缩成一团。这是一副戒备的模样,而我自己却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彦之声音有些沙哑,他缓缓开口,说:“我答应你,过些时日,就带你回江宁。”
      我嘴角扯出一丝笑,笑不如眼,眼底凉。他答应过我的事情太多太多,办到的有多少,未办到的又有几何?
      ——这或许是我终究不愿为他敞开心门的原因吧?我从不曾求他为我摘星揽月,我只希望他能给我一份我唯一希冀的安定,他一再许诺,却从未实现。我自知,这一句轻巧巧的诺言,实现起来绝非易事,只是他为我前进的一路却显得格外艰辛,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困难重重,而到底不过是——家国天下,天下为重、家居最末。
      难以应诺,又何必许诺?
      一诺千金,背负千斤。如不应诺,最后不过是伤人、自伤。
      没有开始,就没有不遂人意的结束,早知这样,我们何苦呢?
      他说:“宛儿,相信我。”
      我垂眸,笑得哀凉:“彦之哥哥,你总是这般辜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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