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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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叁


      只听台下一阵欢呼,有人吆喝,有人捶案,有人鼓掌时将手高举过了头顶……富甲大亨也好,达官贵人也罢,无论平日里多么道貌岸然,一入平康坊,与三教九流市井之徒无异:色心是,粗俗亦是。
      “好泼辣的性子!”十一感叹道。
      “那也是被你们男人逼的。”我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说,“若不是她的未婚夫婿移情别恋,怎会教她如此在旁人面前撒泼,又怎会让凝华姑娘在众人眼下受辱?害得两个女人为自己斗,自己人影儿却没得一个,软骨头!”
      “与我无关,你别用这般凶狠的表情瞧我呀!”十一闪到一旁,“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我见他这样,顿时笑了,反问:“不是怎样的人?”
      “移情别恋!软骨头!”他翘了两次下巴,同时分别蹦了两个词儿出来。
      只见楼下,阿德摊了右掌在那女客面前,只说:“行里规矩——女客官若是想上台比试比试,尽尽兴儿,十两银子。”
      女客掏了锦缎绣花钱袋,很是干脆地丢到了阿德脚边。
      阿德弯腰拾起钱袋,做了个“请”的动作,引女客上台。
      同时,凝华姑娘抱着阮咸,默默退到了一边。
      女客要阿德另寻个阮咸过来,因为厌恶凝华姑娘,她竟然羞辱到“我怕她的东西腌臜了我的手”的地步。
      阿德不卑不亢,只轻轻一笑:“平康坊弹阮咸的姑娘里,就属凝华姑娘最‘干净’。”
      女客狠狠地瞪了阿德一眼。凝华姑娘怯生生地奉上自己的阮咸,女客却视而不见,就是不接。
      台下便有人喊道:“接吧接吧,一般的玩意儿,这才公允!”
      女客听了,这才接下了凝华姑娘的阮咸。
      音起,泠泠作响,冷冷之音,台下顿时寂然,闻着无不心中戚戚,那女客弹的正是一首《怨郎》: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却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般思想,千般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阑,九月重阳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焚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榴花红如火,偏遭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以心寒,忽匆匆,三月桃花流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余音未了,凝华姑娘便接过了阮咸,却不着急弹,只是轻轻地摇着轮指,开腔便是一口软软的南曲: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稍顿,绵长的音乐渐而欢快起来,好似勾勒了一副罗敷“采桑城南隅”的画面。音色圆润,是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的妆容;音色婉转,是罗敷“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的仪态。
      ——瞧那秦氏美人款款的身姿,一个在桑树间穿梭的隐隐绰绰的背影,便足以让老者驻足、少年脱帽。痴痴地,望着,无论老少,都七魂没了六魄,心神早已随那袅袅的美人去了,飘远,飘远,一直飘到了云端。
      忽然,音作马蹄噔噔响。
      继而,凝华姑娘唱道:“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蒹葭姑娘竟上了台,和着凝华姑娘的阮音,唱道。
      凝华姑娘问声,抬头瞧了蒹葭姑娘一眼,又偏头继续唱:“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宁可共载不?” 蒹葭姑娘曲中反串的是《陌上桑》里那个有权有势,爱慕美色的“使君”。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直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曲调越来越急促,好似曲中人越来越愤然的心情,又渐而转缓慢,继而高亢一声,正是凝华姑娘微微仰着下巴,唱道,“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曲终。
      台下久久无声。
      不知何处一声“好”,喝彩之声随即涌起,一波连着一波,绵绵不绝,掌鸣如雷。
      鼓掌声中,不知凝华姑娘上前去对那女客说了一句什么,女客表情忽变,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有怜悯,更多的却又好像是敬佩。
      又有好事者高声喊着:“拜师,拜师!”
      阿德上了台去,请了凝华和蒹葭二位姑娘下台,自己站在台中央,压手示意安静。待到大厅不那么喧嚣吵闹了,阿德才开口:“女客官台上只图尽个兴致,诸位台下瞧着亦只尽个兴致,若是诸位觉得凝华姑娘弹得好、唱得佳,多赏赐些红绸钱便是。只是那‘入籍’之赌,是断断不能当真的?”又说,“台下各位女客官,若是有兴致,也可上台试上一试。”
      话音刚落,就见二等席位前一个年轻的小姐丢了一个荷包钱袋上台,表示自己也想试一试。那小姐想要抚琴,抚的是一曲《高山流水》,音虽准,曲中意境却有些欠缺。弹曲如作画,太过中规中矩,实多于虚,便少了许多美感。
      我正认真听曲,十一忽然问我:“你会抚琴吗?”
      “还好。”我迟疑,答道。
      “你会唱曲儿吗?”
      “还好。”我的音量变小。
      “那你长于跳舞?”
      “还好。”我已声如蚊蚋。
      如果心情能具象化,十一此时此刻必定是满脑门子黑线。他问我:“你到底擅长什么?”
      我瘪瘪嘴,实话实说:“都还好。”都会皮毛,不过都没精进罢了。
      那年轻小姐收获了掌声,心满意足地下了台。阿德便问,是否还有女客想上台玩玩。
      “有!”十一突然大声一叫,一脸贼笑地将我推出了包厢的纱幔。
      我就这样,傻傻地站在了无数视线的集中点上。
      阿德见是我,微怔,须臾便回过神来,只装作不认识,说:“女客官,请下楼来!”
      我心中那个恨啊!
      脚若磐石难移动,步步维艰。我心不在焉,满心都想着若是郑姬问起,该如何搪塞过去。我怕郑姬会询问,却更怕郑姬什么都不问。
      我上了台,想自己那琴艺、曲艺皆登不了大雅之堂,只算了专业之下、业余之上的平庸水平,前已有高山千重万重,我再弹琴唱曲只怕会落得旁人腹讥;又想前者皆以柔示人,我倒是可以另辟蹊径……
      “劳请取一柄舞剑来。”我对阿德说。
      下台的是阿德,上台的却是郑姬——郑姬亲自将我的那把雕凤长剑送到我手里,她眼中深深如渊,我看到了警告。
      我心中了然:她一直知道,我知道。
      我莞尔浅笑,接过雕凤长剑,谢道:“劳烦妈妈了。”
      “小姐舞剑时还是仔细些好,锋刃伤人。”
      “妈妈勿忧。”我后两个字说得极慢,话中自然有话。
      “吴头楚尾,一棹人千里。”
      剑出,势如白蛇吐信,剑尖直逼台下,满场俱静。
      我侧身,剑搭肩头,剑锋指后。垂眸,我迈着点点碎步,绕台一周,忽然抬手展臂,利刃向上,微微颤动,寒光清泠,熠熠闪动。
      “休说旧愁新恨,长亭树,今如此!”
      剑刃划地半圈,遽尔上挑,勾挑之间招式万变,只见剑锋舞动,让人眼花缭乱。
      “宦游吾倦矣!”
      忽然垂下数重白幔,如蝉翼,轻纱摇曳。
      铮铮琵琶声起,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又如“铁骑突出刀枪鸣”,四弦十二柱之间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一般。
      接着秦筝由高音入低音的的一串爬音,琵琶声随即隐去,既然是秦筝时起时伏的刮奏伴我舞剑。犹如筝音忽高忽低,我与我的剑也在那重重白纱之间也是忽隐忽现。
      当我低声吟哦“玉人留我醉”时,脚尖点地,轻盈一跃,纵身卧地。
      百花花瓣纷纷落下,落英缤纷,犹如花雨。
      纱幔飘荡,就在那轻风与花雨之间,我一手支头,懒懒侧卧,右手握剑,缓缓敲地。银剑与台面的抨击声仍旧清越,如击玉石。
      我沉吟如梦呓:“明日落花寒食,得且住,为佳耳。”
      纱幔须臾扯下,而我仍旧留于台上,宛如醉卧。《旅兴》一舞蹈是心声,我眼角的泪,欲落未落。
      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五百两”,似乎是忘了台上的我并非平康坊舞姬而仅为一名女客的身份。岑寂的大厅忽然喧嚣起来,有些人狐疑地高声询问我的身份,有的人则索性直接叫价……
      我如梦初醒,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有些尴尬地面对眼前几近失控的场景,不知所措。
      阿德已经努力平息,口口声声叫着“误会”,解释我的身份是一名女客人,而非平康坊中的优伶,却鲜有人理会,仍是叫价不断。
      “五千两!”
      ——大厅顿时安静,既然如水沸腾,又炸开了锅。但终于没有人再叫价了,只是热切地搜寻着、讨论着那位出五千两银子买我的财主。
      我看见彦之在众人避让之下,径自向我走来,不疾不徐,自有一番翩翩风度。行至台下,与我对视,眼中含情,他说:“我出五千两。”
      而我,无以回应。
      在他眼里,我究竟是谁?抑或,仅仅是五千两就足以卖下的一个物品?
      “我出千金!”
      循声望去,二楼中二雅间前那个身量刚足的富贵少年,竟是满脸肃穆,一语既出,掷地有声。
      他望着我,我望着他。
      “宛儿——”这厮,彦之低声唤我。
      我回过神来,垂眸正对彦之,看到了他眼底蕴满探询。我不由地避开了他的眼,现下的场面已然让我无力应对,而我此时此刻满心只想赶快脱离,于是我握紧手中的舞剑,也顾不了别他,只匆匆往台后撤去。
      郑姬正站在台下楼梯侧,似乎是在暗处洞察大厅中的一切,又好像是刻意在那里候我。她望着我,不辨喜怒,只命身旁一个妈妈送我去后院清静处暂作休息。
      将平康坊的觥筹交错、冶舞笙歌抛之身后,只隐闻磬、筝、箫、笛、笙、箜篌和筚簟等一时同奏,恢宏气势,宛如天籁……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我稍作驻足,回眸瞧了一眼,看不透那犹如春梦一般的红尘繁华,只有满心疲惫。
      随着那妈妈继续前行,雅乐之音离我渐远,如隔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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