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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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壹


      平康坊每年的十二月初都会举办一次为期三日的花魁比艺,今年也一样。
      龟奴们早三天就在前厅搭好了台子,台后自楼顶垂下精白、鹅黄、粉蓝三层细纱帷幔,层层由牵入左右二层栏杆钩住,连钩子都是烫金的凤头钩。台后是一座面南的漆画大座屏,上等的红木深雕座子,素净的蝉翼纱作底,绘的是百鸟朝凤图,好不气派!厅内围楼半周,均有石榴红的流苏垂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而台下新添了百来张黄花梨木的大圆桌,算是二等座位;而去年置办的桌椅全退到了客席外围,定为三等座位;更早前的桌椅,即便是八成新的,也早就教人作闲置旧物便宜卖了出去。年年置办新的家具是平康坊的惯例,一则图个新年新气象的喜气,二则是得保持大厅富丽堂皇之态。毕竟平日进项不菲,平康坊总不能拿些寒酸旧东西招待大官人们。
      再说二楼雅间,一并换了新的银红蝉翼纱做遮幔,而厢房里面的物件也全是新的:上等紫檀木桌椅,面儿上全镶了象牙彩绘,都是些吉祥富贵的图案;桌上的茶具也是前些时日刚从宜兴运来的一批上等紫砂壶。各个雅间后面还各添置了一座贵妃榻,清一色绣着鸳鸯戏水的芙蓉锦缎子。这贵妃榻说是给各位雅间里的大官人留作小憩休息之用,其实就是方便他们在台上看表演看得欢喜了,一掷千金后方便指名看上眼的姑娘来厢房里行云雨之事。因此,贵妃榻前还立了四美图的曲屏,以作遮挡之物。
      十二月初一的下午,京城名流便争相而来。半个时辰不到,二楼的雅间便以一阁千金的价钱全被定下了。
      黄昏之后,我留在房里记筝谱,只听楼下便开始笙歌婉转、喝彩喧哗,让人着实好奇。后来又听双喜进房间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我心中愈发痒痒,就决定出房间一看。
      我与双喜本是伏在上层的栏杆上朝下看的,只见大厅热闹非凡,外围更是人头攒动。有座的坐着看,没坐的交几两银子站着也能看,但凡有空隙的地方都能插进人去——真可谓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虽说风月场所是男人的温柔乡,但也有女客爱来凑热闹,我就看见二等座的前排坐了几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正磕着瓜子看表演,兴趣盎然。
      其实妓院的规矩,不是不接待女客,却是怕女人为自家男人来寻事挑衅,所以但凡女客要进门都得付三倍价钱的“门槛钱”。我细细一算,照今日的行情,那些个贵妇都付了可以包下上等雅间的钱了。但是,一般雅间是不定给女客的,三倍价钱也不给,说白了就是——雅间定给女客,实在是有些资源浪费。然而,也有例外的,那都是些个出手阔绰非凡的女人,或是地位显赫、惹不得的人的女眷……诸如此类的人才能勉强通融。
      台上一曲《凤求凰》才罢,就听见有人叫价,从三百两直升至一千三百两,于是抱琴的蕊心姑娘就福身行礼,上了二楼出价一千三百两的大官人的雅间。
      锣鼓喧嚣,长稠飘——只见善舞的蝶姬姑娘急促的小碎步绕台一周,赢得台下一片喝彩叫好。我也拍手,视线却不甘落在台上,而是将二楼的一排雅间一一都打量了遍儿。忽然,我隐约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因激动,心脏都咚咚直跳,脸上难掩喜色。
      “二姐,你猜我看到谁了?”我握住双喜的手,上下摆动,十分兴奋,“我好像瞧见四贞大姐了!”
      双喜又惊又喜,伏在栏杆上,踮起脚,伸出身子四处张望,一个劲儿地问我:“哪儿,哪儿呢?”
      “你随我来!”我拽着她的肩膀便朝楼梯口奔去。
      “咚咚咚”,一路下到了二楼,正见龟奴黑子掂了大茶壶走过来。黑子年纪不大,为人憨厚实诚,与我和双喜都十分交好,有时我还会逗逗他,惹得他一着急就叫我“小姑奶奶”。
      我伸手去抢黑子的大茶壶,他忙护着不放,问我:“宋小姐,小姑奶奶嘿,您这是要干嘛?”
      我说:“上雅间里去瞧瞧。”
      黑子苦了脸,说:“我的小姑奶奶啊,您要玩也别玩我,要玩我也别现在玩我呀!您说说,见过拿大茶壶的姑娘吗?”
      双喜“噗嗤”一声就笑了。
      我想想,也是,妓院里脏活、累活大多都是龟奴做,后院的繁事也有一些分给犯了错受罚的丫鬟做,但妈妈和丫鬟多半还是以伺候姑娘为主,我还真没见过拧大茶壶的丫鬟——想想看,柔柔弱弱的身板、娇娇俏俏的模样,却掂着个这般笨实的大东西,的确有碍观瞻。
      我放了手,吩咐黑子:“那你就去备些零嘴吃食给我吧。”
      黑子点点头,便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个摆着四碟果仁儿的托盘回来给我,还不忘提醒我:“您可别惹出什么乱子啊?那些个雅间儿里坐着的,都不是一般的主儿——尤其是‘中二’的,还是个年轻小姐。”
      先前说了,雅间是不给一般女客的,中间的三间雅间还是上等雅间,所以黑子猜测这中二间的女客定是个非富即贵的人。我笑了,连连点头地接过托盘,心里却想的是:我却正是要去那中二间走一遭呢!
      双喜伸手想帮我端着托盘,我却不让,说:“二姐,你没见过拧大茶壶的丫鬟,可曾见过让旁人伺候着端托盘的丫鬟?”
      快到中二间门口,我与双喜在两间厢房间站定。我本打算自己先进去确认,双喜容后,正商量着,却忽然听到一声“谁?”的呵斥,电石火花之间我手中的托盘就被打落了。我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大脑慢了一拍,怔怔瞧了瞧地上的一片狼藉,然后才抬头去瞪那肇事的主儿——
      那是个与我差不大年纪的少年,穿着淡青色的银丝钩花长衫,罩了一成藏蓝夹袄,围着赭石色的毛领围脖,胸前还挂着同样的毛手笼。再细看,他围脖下露出一个精致的长命锁,大拇指上则是一枚五色玛瑙扳指,腰间陪着一只琥珀麒麟坠和一块镂空玉挂。
      这程咬金!
      我气得嘟起了嘴,正在心中酝酿着,还未开口,那少年就忙赔不是,解释道:“我,我还以为外头有图谋不轨的、的贼人,我不知道,不、不知道是……”
      见他结结巴巴的样子,我是又好气又好笑。
      少年脸瞬间就涨红了,好似喝了酒一般的驼色绯绯。他尴尬地飞眼乱瞟,故意作左顾右盼状,看上去是没有在瞧我,余光却不时地由眼角飘回我的身上。明明是掩耳盗铃,我都看到了,他却好像还以为自己这样偷偷窥觑的模样被掩饰得很好似的。
      我刚刚止住了笑,却被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又逗乐了。
      少年有些气恼,几乎快炸毛的模样,指着我,连连说了几声“你”,却结结巴巴就是没有了后话。
      方才被吓得捂住嘴才没尖叫出声的双喜,松开了手,大迈一步挡在我与少年之间,与少年对峙。她上下打量着少年,没好气地问:“小公子爷,您瞧奴婢俩儿像贼人么?”
      那少年看上去不像是个张扬跋扈的纨绔子弟,被双喜这么一问,红霎时又脸,嗫喏道:“不,不像。”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觉得他和黑子一样,好欺负得紧。与少年刚对上眼,他就如触电一般将视线别到了他处。
      这时,厢房里的人开了口:“老十一,是谁在外面?”
      不等这少年回话,我先抢着说:“是奴婢冒失,冲撞了小公子爷。”
      厢房里沉默了片刻,继而有人撩了纱幔帘子走出来。她定定地看着我,似乎还有些不确定,视线又从我身上缓缓游离至一旁的双喜身上,这才笃定,瞬间就笑了:“双喜,宛儿!”
      自当日草屋匆匆结拜一别后,双喜与四贞再未相见,尔后七里香重逢的事也是我转述的。虽然多年以来双喜心中都念着四贞,但真见着了真人,双喜却不免生出些生疏的感觉,便踌躇了许久才忸怩地唤了一声:“大姐。”
      “四贞姐,这是……”一旁几乎被忽略的少年有些弄不清状况,迷惑不解地望着四贞。
      四贞拍拍了少年的肩膀,却未立即作答,只是一手拉起我,一手牵起双喜,道:“进去再叙。”
      坐定后四贞才告诉少年,我与双喜都是她曾今义结金兰的生死好姐妹,一别经年,犹如参商,多年未有谋面。
      少年听罢,很是知趣,挪至一边,只独自一人默默地看起台上的表演来,宛如隐形,丝毫不打扰到我们姐妹叙旧。但并被隔离在他人世界之外的感觉总是很强烈而让人难以适应的,故而我们三人闲聊期间,他也曾多次悄悄窥测热闹攀谈的我们。
      比起倾诉,我更乐于倾听,因而并不常常插话于四贞与双喜的叙旧之中,于是也有更多的空闲来打量周遭的一切。我看着少年的侧脸,那是个稚气未脱,还有些婴儿肥的漂亮少年的侧脸,在喧嚣与嘈杂的衬托下竟有几分落寞的感觉。他似乎在很认真很认真地看表演,努力地让自己的注意力只落在表演上,不注意周围的任何人,周围的任何人也没有注意到他。
      我不自觉地盯着那少年出了神,眼前渐渐浮现出另一幅情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跪在殡仪馆灵堂的灵台右侧,她头上披着素白的细麻布,直起身子,茫然地环顾着四周。那些神色或肃穆或哀痛的人,来来往往,却好像机器人一样,一个一个机械地重复着上前、鞠躬、离去的三部曲动作。她看着他们,丧歌哀乐在头顶萦绕,觉得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或者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那些人的存在于她仿佛是虚无的,而她于他们似乎也是不存在的……
      我深知被冷落一旁的滋味不好受,何况他定是个受尽娇宠的小小少爷,必日日被人团团围绕,常常是他人的生命中心,如同掌心里的宝贝一般受尽小心呵护。
      心中有一种冲动在迅速膨胀,犹如一种逼迫的动力——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怜惜,还是因为自怜——我离开四贞与双喜,竟主动与少年搭起讪来:“小公子爷觉得台上的姑娘唱得可好?”
      其实,我自己也是先问了话,尔后才注意到台上的表演。台上的姑娘花名唤作“蒹葭”,是个性子清清冷冷的女子,最善唱曲,尤爱《诗经》中的诗句。蒹葭原本是嫁作了他人妇的,与夫君也是十分恩爱,没曾想好日子过了半载就结束了。婆婆在临终前怕她有贰心,便逼着她起毒誓,让她当时就在婆婆床前拜了天地,嫁给了自己的小叔子。婆婆作古后,小叔子的正室贾魏氏当家。贾魏氏是现世“河东狮”,十分强势,处处欺辱蒹葭,甚至最后逼着她入了教坊司乐籍才肯罢休。
      蒹葭此时唱的正是《诗经》中的《蒹葭》一篇,词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少年慢了半拍才意识到我在同他说话,因尴尬而愈发的腼腆了,他瞧了瞧我,却又慌忙扭过头去,仿佛不敢与我直视似的。又踌躇了片刻,他才点点头,又问我:“你叫……宛儿?”
      我应了一声,却正巧赶上台下鼓掌,便淹没了我的声音他茫然地看着我,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让我莫名想起了小狗。我只得双手捧作喇叭状,扯着嗓子叫:“我说,是——的——”
      少年见状,一怔,随即捧着肚子大笑了起来。我不满了,扭着不理他,心想:原来是装可怜,装害羞,哼!
      他忙起了身,拦在我面前,讨饶:“好姐姐,别生气。”
      正和双喜聊着天的四贞扭头瞬间正撞上了这一幕,她忽然插进话来,问我:“宛儿,怎么拉了脸?老十一如何惹到你了?”
      我见她样子倒不像是关心我,却是故意揶揄打趣似的,便嚷嚷道:“连大姐你也欺负我!”
      四贞哈哈大笑,唤了少年,说:“时候不早,咱们得回去了,若是下了钥可就麻烦了。”又对我和双喜说,“日后若有空,我会常来的。”
      本是担心教郑姬看见而多想,不打算送四贞与十一的;但我又想到今日客人这样多,郑姬再长袖善舞也定是不能完全顾忌周全的,便最终还是决定同双喜一道送送他们。我俩将他们送至平康坊门口,再次告别,却仍旧是舍不得,又说了些体己的话才肯作罢。
      四贞是将门之后,身上总有一股男儿英气,行事果敢,干净利索,在我与双喜目送她和十一渐行渐远时,她一次都没有回头。倒是那少年十一,一步三回头,很是依依不舍的模样。
      双喜笑嘻嘻地望着我,只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我瞥了双喜一眼,故作冷脸道:“二姐近日的词文造诣倒是精进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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