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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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拾


      八月,京城上下无不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因那红墙碧瓦之内正办着一件天大的喜事——皇帝娶亲。
      这门亲事是摄政王多尔衮在世时就定下,帝后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顺治帝的亲表姐、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的爱女博尔济吉特氏。原来因为顺治帝和这位蒙古皇后都还小,所以订亲之后一直没有迎娶。而今皇帝亲政,六月时礼部又刚定下了皇后大婚仪及皇后仪仗制,所以才打铁趁热地于此时完婚。
      我心中猜测,这位皇后大概就是《孝庄秘史》中那个不受顺治帝宠爱的刁蛮皇后娜木钟。虽然我不认识她,但由于政治联姻而嫁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我还是有些同情她的。
      在顺治帝大婚两个月后,定谋反之罪的前英亲王阿济格被赐死的消息才放出来。人们这才意识到,如今那个在乾清门御门听政的小皇帝已经不再是受他人操纵的傀儡了。不仅是洪门门人,所有为反清复明大计而奋斗的志士都明白了,他们的劲敌早已不是已故的摄政王多尔衮,而是紫禁城皇帝宝座上坐着的那个满清真正的主人。
      我是在顺治八年十月的最后一天见到陈永华的,这是我北上燕京后第一次见他。
      那是城郊一处我没去的别院,像是寻常人家,而不寻常的则是此时此刻洪门门主陈永华正躺在正屋内室的床上。我从未想过,一帮之主,竟是如此憔悴而羸弱,好像躺在床上轻易动弹不得似的,只是不断地咳嗽,咳嗽。
      他说:“宛儿,你来了。”
      见陈永华那有气无力的模样,我知他这一次可是病得不轻。作为世侄女及日后的儿媳妇,我理应表现出关切,随即便问道:“陈伯父,怎么忽然就病得这样重,您身体近日可好些了?”
      “沉疴顽痼,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了。”说罢,陈永华又咳嗽了两声。
      我狐疑地望了望彦之,他的神色很古怪,与其说是担忧或是哀伤,更像是愤怒和隐忍。再看看陈永华,他面色惨白中带着青灰,毫无唇色,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外凸,十分骇人;我定睛细看,发现他脱发十分严重,枕边、床脚全是掉落的枯发,一绺一绺的发团。
      我心中几分猜测:当初他急切地召我入京,一年来他却避而不见,肯定是我自江宁启程之后他就遭遇不测,为防止洪门大乱,他便一直声称在四处奔走寻找朱氏后裔而其实是在这里养病。看他当下的情形,他多半是中了毒,而且十分严重。
      我说:“陈伯父还是得好生休养着,莫太操劳,旁事让彦之哥哥去办便是。”
      陈永华却似乎话中有话地说:“宛儿,伯父无能,无法给你一隅安身避世之地,没有代你父亲好好照顾你。伯父如今唯一希冀,就是你能快快长大,嫁与我陈家,有彦之佑你,我也才能安心。”
      我还不能笃定陈永华为什么突然急着要见我,又为何说起这些话来,于是只装作腼腆地看了彦之一眼,尔后作小女儿情态,低下头去。我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都被陈永华看在眼里,我知道,他想看到这些,因为这些都是他想要的。
      彦之见状,忙说:“爹,宛儿还小,莫逼迫她。”
      “为父哪里有逼迫她?”陈永华唤我名字,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想拉住我的手,他说,“为父是觉得对不住她——但,宛儿你要明白,有些事,伯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还来不及回应什么,忽然听到外室一阵嘈杂,继而是一群仍旧明朝装扮的男人陆续进来。这些人年纪参差不齐,老者皓首苍颜,壮者精壮魁梧,少年单薄瘦弱。打头的是几个胡子拉碴的莽夫,一嘴络腮胡须,皮肤黝黑得泛着油光;少壮的武夫之外也有彬彬文士,一股子书卷气,看着便觉得酸腐。我猜测这些便是洪门之中的那些前朝遗臣。
      除了陈永华和彦之,我从未见过洪门的其他人,今日却是要见个遍儿似的。瞧这些人前来的架势,倒不像偶然,似乎是陈永华特意召集而来的。我偏头看向陈永华,他已经在彦之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稳稳如老僧入定。
      果然,陈永华开口便是:“特召诸兄前来,是陈某有要事宣布。”
      一个白须老人,捋着长胡,打量着我,问陈永华:“不知是何要事?”
      陈永华指着我,说道:“诸兄也看到了,这闺女就是宋成岳宋将军的遗孤。”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位父亲生前的威望如何,但见众人瞧我的神情,能感觉到他应是个颇受敬仰的人。
      那白须老人连称了三声“好”,感叹道:“宋氏一门总算没有绝后。”又问陈永华,“不知门主是如何寻到宋小姐的?”
      “陈某两年来四处奔走,只为寻找定王,虽至今无果,却是踏迹江宁时无意寻到了宛儿……”
      忽然有一个发须不分的莽夫打断,问道:“不知门主是否已笃定这位宋小姐的身份?”
      陈永华一面隐瞒了八年前就寻到我的事实时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一面又迫不及待地将我介绍给大家,想必今日一事早已筹谋许久,因而他定早已料到今日会有人质疑我的身份。
      “且问陈门主是如何验明正身的?”有人将信将疑,见陈永华未立即答复,又说,“诸兄必定也曾有耳闻,宋家小女生来双脚底便各有一颗朱色小痣,相士因此亦曾断言其后必有不凡之名,宋将军因而异常爱之,藏之于朱阁,舍不得爱媛面生。
      我细细分辨这人的话,心里突突地越跳越快,只觉得脚心里都痒痒的。不由地就后退着闪躲了两步。
      陈永华不疾不徐,只是说:“我儿与宋氏有指腹为婚之约,诸位未见,我与小儿彦之却是见过的。”
      虽没有人再分辨,却有窃窃私语,似乎仍是将信将疑。
      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一人,说道:“这女儿家的玉足,倒是不宜我等大老爷们儿来琢磨的,别将这宋小姐给唬到了。我倒是听有金锁一说。”
      据说,宋家小姐有一个自幼挂着的平安金锁,正面书‘平安和顺’,背面刻写一个‘宋’字,金锁乃宋将军亲自打造,字书亦为其父宋成岳手笔。
      陈永华随即对答:“确有金锁为证,诸位若是不信,可上前来瞧。”
      便又有人回应:“吾等听说如是,倒可一看。”
      彦之唤了我一声“宛儿”,我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会了他的意,从领里掏出陈永华口中的那个平安金锁。我又问:“不知各位叔伯是否还要瞧一瞧……宛儿的脚心以作确认?”却不敢直视众人,看似是惧生紧张,实则是底气不足。
      那长须老人是第一个答复的:“闺女言行举止皆不凡,又有金锁为证,老夫信得,信得!”
      旁人也纷纷说道“信得,信得”,就没让我脱鞋褪袜。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心却始终乱跳个不停,又是一团乱麻。
      公布了我的身份之后,陈永华又说:“入帮之初,陈某亦曾许誓,‘他日若遇宋氏后裔,必禅让之’,今日便是陈某应誓之时——即日起,宋氏女宋宛便是我洪门的门主。”
      “陈伯父……”我惶恐地望着陈永华,表现出一个小女孩应有的无措。
      陈永华这一出倒真的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照他所言,他故意隐瞒八年前就寻到我的事实应该是舍不得洪门门主之位,可为何今日又如此爽快地放手了呢?我原以为,他一心想做洪门的帝王,亡故身后则是父死子继……子继?
      我瞧了一眼彦之,忽然明白了。
      我忙说:“宛儿虽未宋氏遗孤,但到底是个小女儿家,不成气候,哪里能掌管一门之事?陈伯父,您德高望重,这门主之位理应由您继续稳坐,您当之无愧!”
      那先前质疑我的莽夫却说:“欸,宋小姐此言差矣。或为麾下,或为朝友,或曾一同共事,吾等皆与令堂交情匪浅,原也盼着宋将军率领吾众抗清,殊不知宋将军竟遭奸人所害!而今宋小姐能接替门主之位,也是众望所归。吾等相信,‘虎父无犬子’,宋小姐定能做好一门主事的。”
      那白须老人则说:“乾夫言之有理,宋小姐也不必再作推辞。”
      “宛儿,你陈伯父我有誓言在先,怎能做言而无信之人?”陈永华继而紧逼。
      我便作担忧状,小声说道:“宛儿生性愚钝,只怕……只怕坐不好这门主之位。”
      “无妨,在座诸位叔伯都会提携你的。”陈永华宽慰道。
      “那,那宛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宋小姐但说无妨。”白须老人说。
      “小女尚年幼,还不知如何筹谋帮中大计。而今陈伯父身体不济,洪门之中由小女相识且信任之人又不过一二,可否先让彦之兄长代执门主之事,在一旁帮助扶持,审事定夺亦不会多生偏颇,贻损大业。待到小女及笄成年,再索回这门主之位,如何?”
      我捕捉到陈永华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我果然没有猜错,当前所言倒真是称了他的心意。
      那些人面面相觑,后来还是白须老人最先开口:“依了宋小姐便是。”又对众人说,“彦之世侄年轻有为,能委以重任。还是宋门主深思熟虑。”
      这位人称“蔡老”的白须老人定是德高望重,他一开口,他人只是纷纷附会,不再有异议。
      先前一直沉默的彦之这才开口,却并非谦让推辞,而是对众人说:“彦之尚稚,往后还要多多倚仗众位叔伯。”
      我抑制住自己去看他的冲动,只是无意识地搓着自己的袖口,微微垂眸,表情淡然。
      蔡老以陈永华气色不佳、需要多多静养为由,带着一干人等离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恭恭敬敬地与我这位年幼的女门主道别。可我总觉得,这位蔡老心思深沉,不像是完全信了陈永华和我似的。只是他暂时认了便也是认了,一干旁人也是跟从他的,事情到此也算暂有个了解吧。
      待到旁人走后,彦之才轻轻的唤了我一声“宛儿”。此时此刻,我只觉得他那声音中小心翼翼多过一切,包括他口口声声说的对我的爱意。
      我抬起头的瞬间变得笑靥如花,甜甜地回他一声“彦之哥哥”,说:“我的便是你的,我俩又分什么彼此呢?”
      “就是,就是!”陈永华拦住欲言又止的彦之,哈哈笑道,“你终是要娶宛儿的,一家人又何必说两家话。彦之,宛儿还小,你可不能让她太辛苦操劳啊!”因为笑得太大声,陈永华忽然连连咳嗽起来。
      彦之请求他父亲先躺下休息,又说先送我回平康坊再回来照料。我和彦之便告辞了。
      回平康坊的路并不平坦,牛车颠簸,使得我昏昏欲睡,无端的,只觉得心累。这是我第一次主动亲近彦之,我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无力地说:“彦之哥哥,我累了,睡一会儿,到了叫醒我。”
      可是闭上眼,我的意识却一直清醒,脑海里始终有一个讥诮的声音盘旋不去:古往今来,多少人喜欢将英雄和美人放在对立面,可二者真的就不能兼得?说近了,清太祖皇太极是娶了林丹汗的窦土门福晋和囊囊福晋才得到了蒙古的更多军事力量和政治支持。你要是不是宋氏遗孤,你就什么都不是!我若不是宋氏遗孤,那我又是谁呢?
      耳畔隐隐有飘渺之声,绰绰约约,若有若无,宛如梵唱: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
      我醒来的时候不在牛车里,却是在平康坊自己的房间“霜降”的雕花大床上。
      双喜见我醒了,用热水浸了毛巾给我擦脸,她说彦之抱我进来的时候我睡得很沉,看样子是疲倦极了。
      我微叹:“自然是累的,被原本觉得可以亲近、能够依赖的人算计,你说我活得能不累吗?”
      双喜一惊,忙问我:“发生了什么?”
      “彦之哥哥的父亲陈伯父将洪门门主之位禅让给了我。”
      “这……不算坏事呀?”双喜素来聪明,可我这简简单单的一句不连前、不衔后的,仍教她不解。
      “自然不算大坏事,却也算不得好事。二姐,你想啊,如今洪门之内本不安定,我一介幼女倚仗先考威望而坐门主之位,是如何能做得稳呢?”我将事情始末详详细细地叙述给给双喜听了,又说,“禅让之后倒是成就了陈伯父一诺千金的好名声,而我呢?现下是先考余威尚在,他们今日认我是情分,他日不认我也无可厚非。若是一朝众心有贰,彼时的万矢之的,被暗算、被投毒的只怕就该轮到我了。可我那般被害得着实冤枉,门主之名是虚的,要受的罪却是十成十的。”我瘪了瘪嘴。
      “那宛儿你何苦要接这门主之位,又随即将它让给陈公子呢?你不接也好,你坐实威权也好,都好过如此啊!”
      “前有洪门众人逼着,后有陈伯父顶着,我接位实为被迫。”我说,“而且,若我不请求让彦之哥哥为代门主,只怕陈伯父第一个不会放过我。”
      双喜沉吟须臾,豁然开朗,低声询问我:“这一切可是陈门主布好的一个局?”
      我点点头,说:“我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他本就是想传位于彦之哥哥,只是当下洪门内部暗涌不断,而他自中毒以后亦力不从心,若是一着下错只怕会满盘皆输,所以才精心布了这个局——虽不能教洪门众人忠心如一,但推举我总比推举彦之哥哥要获得更多的支持。而我毕竟只是一介无父无母、毫无依持的弱女子,且来日终究是要嫁与他陈家的,我做门主还是他儿子做门主又有什么区别呢?归根结底,这门主之位早晚有一日会姓‘陈’的。”
      双喜局促不安,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搓着手,愁眉苦脸。
      “二姐也莫太多忧心。”我安慰道,“陈伯父想怎样,我就按他的意愿来便是了。话说回来,现下情况不算太糟:但凡我做着一日名义上的洪门门主,陈伯父就一日不敢动我;而但凡陈伯父活着一日,他就舍不得让旁人算计了他心肝宝贝的儿子——这样的平衡,算是最好的了。”
      双喜搂我入怀,她柔声说:“我不忧心,宛儿你这样聪明,凡事定能化险为夷。二姐只是心疼你,老天爷如何要你吃这么多苦?”
      “我不苦,再多的苦我也是能忍的。我只是有些难过,在彦之哥哥心中,他先选了门主之位,其次才选择了我。为了门主之位,为了所谓的‘大业’,他竟然同陈伯父一道来算计我。”我伸手圈住双喜的后背,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闷闷地说,“二姐,答应我,即便日后你有什么不得已而放弃我,也不要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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