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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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玖


      时值顺治八年的六月,京城的荷花开得正美。
      我打听到,京城东南潭柘山宝珠峰的嘉福寺是座始建于西晋时期的千年古刹,历代以来来香火鼎盛。只因我太过思念阿福,便求了七朵浅兰色雪莲,准备上山拜佛。
      我手中这种浅兰色雪莲十分珍贵,它不易采摘,因而数量极其有限。此花还有一佛名,唤作“优钵罗花”。我知道这种莲花,也是在闲来无事而翻阅唐代诗人岑参作品集子的时候。正读到《优钵罗花歌并序》,见到岑参有这样一句感叹:“尔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价重,芙蓉誉高,惜哉。”其实,优钵罗花也不过是莲花的一种,百媚千娇中,莲花算不上最好最美,论富贵不及牡丹,论淡泊不如□□,论优雅不若墨兰……即便是论纯洁,也有白梅比着,还少了一份铮铮傲骨。娉娉婷婷,柔柔弱弱,莲花好像真的就只能远观似的。可是偏经岑参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好像这优钵罗花是任何花都比不过的,它独一无二的美竟有一种不能言喻的感觉。怪不得佛门重莲,总将青莲比作慧眼,甚至不惜以花命名经典《法华经》。慧眼识花,花知慧眼。
      我握着七枝优钵罗花,行至山脚下,忽然听闻有人唤我:“小姐,前面那持莲的小姐,可否留步?”
      我停下脚步,回首,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那少年挺拔颀长,器宇不凡,模样俊秀,只是脑门光光,想来定是梳了满清男子的“金钱鼠尾”小辫儿。他穿着银鼠色的箭袖长袍,上有银丝绣花的月白马褂,腰间配着青丝挂的玉璜佩和宝石蓝色香包,大拇指上带着一枚纯净剔透的翡翠玉扳指,脚下的鞋子虽染了些尘土却看得出还是崭新的。
      莫名的,我想起《大明宫词》里太平对她母亲说的:“他就在东市,峨冠博带,可能还是个世家子弟!”
      远远的,少年与我对视,说:“莲花真美。”
      我便笑了,笑意盈盈,答:“自然的,因为莲花是佛祖心中的莲花。”
      少年走近,问我:“在下唐突。请问小姐,你可也是佛祖信徒,上山拜佛的?”
      我不语,只是点了点头。因为他那猜测的原因对也不对,我还算不得“佛祖的信徒”,每每参拜虽是诚心却算不上虔诚。我拜佛,一则因习惯使然,二则不过为了阿福。
      少年沉默了片刻,有些迟疑,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开口的:“我本是想参拜佛祖之后,留些香火钱,哪知来的途中让蟊贼偷去了钱袋,而今身无分文,只怕佛祖见怪,所以……”
      “公子此言差矣,佛门讲究无欲无求,又哪里计较过身外之物?”我说,“昔日有菩萨割肉喂鹰救鸽,以一身抵一命。命者贵贱如一,人心亦是一样。在佛祖眼里,富人一锭黄金,平民一文铜钱,抑或乞丐身无分文,只要有心向佛,都是一样。”
      “我想,我只是想……”少年踌躇不定,脸上都显出了他的纠结,最后才艰难开口,“小姐能否借我一二枝莲花,献给佛祖。”
      他的纠结,我看在眼里都觉得难受,虽然优钵罗花珍贵,但是我却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后来才知道,尊贵如他,求人索物的确不是一件易事。
      我本是将所有的优钵罗花都递给了少年,可他却犹豫着,不敢接过,也许是不知应该抽取几枝才合适。而我的原意却是都送给他,因为他比我诚心向佛,若是借花献佛,我倒不如将这个顺水人情给他做全了。佛祖有眼,我助人也算是行善。
      “这七枝莲花,都请拿去把,也算是帮我献给佛祖。”我再一次将花束递给少年。
      少年不解:“恕在下冒昧,小姐不上山了么?”
      我表示肯定,还说:“每日信徒众多,今日少我一个,佛祖不会见怪。”
      少年却为难了,见是因自己借花才使得我忽然改变了主意,于是越发不好意思接过花束了。
      我也不计较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因为在我眼里,彼此还只是孩子。我拉起少年的手,将花茎塞给了他,还俏皮地笑了笑,说:“我是小女子,还是那种时常上山拜佛的小女子,只怕佛祖还乐得不见我烦他哩!”
      见少年奇怪,我便继续说下去:“每日像我这样的妇人小姐的,闲暇无事,最爱便是拜佛许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求佛祖显灵、托梦指示,只怕早教佛祖忙晕了头脑。我本上山,也并无大事,不过是求个家人平安、生活和顺罢了,公子代我许愿也是一样。再者,少我一人说话,佛祖便能多休息片刻。”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佛祖,佛祖,如来佛祖,我也是玩笑而已,小玩笑怡情,怡情罢了!
      少年听罢,也忍俊不禁,渐露莞尔之色。他说:“小姐这说法,倒是新颖。”
      “那就这么说定,你代我上山去吧。”
      我刚转身,却又教那少年叫住。这纠结的孩子,他竟然说:“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
      “谁说的‘白拿’,分明是你‘借’的。”我如是回答。
      其实这“借”倒与“送”也没什么两样,就好比我们小时候总对同桌说,“借我橡皮用一下”、“把你的透明胶借我”、“借我一张纸,行吗”……可这些东西,有的是有借无还,有的是消耗一点少一点,明明不是“借”,但我们还是这么说,也并不作过多计较。小小孩子,谁会在这种小事上较真呢?
      可偏偏这少年就较真了,他扯下腰间的腰佩玉璜给我,说:“但凡是‘借’,必有凭证的。我以此璜佩作凭,可行?”
      那玉璜石料上好,我虽并不熟悉玉石坚定,但还是看得出那玉是否纯净的。雕着想云图的玉体是完全的羊白色,毫无瑕疵;而玉璜上下各有一枚糖白的玉珠。另外,玉璜下面的穗还用金丝细细地绞着。我那七枝优钵罗花虽然珍贵,却是万分不如他的璜佩的。莫说是七枝,这玉璜抵上七百、七千枝优钵罗花,只怕也有余。
      我推辞不接,却终究拗不过那少年。我想他必是真真的贵族子弟,家中钱财如粪土,便养成了这般挥金如土的习气,为了七朵莲花,竟然将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就这般轻易地抵给陌生人。
      但我一个女儿家的,年纪小小,家道中落,平日里首饰都不多,更不大佩戴这些贵重的东西。我素日里腰间挂的不过都是香包、铜钱挂之类,若忽然平白多出件这样的宝贝,只怕太过惹眼,招惹祸端。
      我想了想,指着那少年腰间的香囊,说:“你若真想留下什么凭证,就把那香囊留给我吧。虽则你的‘一锭金’同我‘一文钱’,但我的优钵罗花是佛祖手中的花,终究不是贵贱之物可比算的。在我看来,那香囊便足以。”
      见少年还有些迟疑不定,我就状似耍赖地说:“花是我的,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于是少年就取下了香囊给我。我拿进一看,才发现这香囊也不是普通的香囊,做工之精细真是教人咋舌,更别说香囊上的牡丹勾了金丝,白鹤还是用银线秀成。乖乖,我倒是遇见了真真的个贵家子,莫不是满清的上八旗子弟,说不定还是王侯将相之后?
      临别之时,那少年再一次郑重地向我致谢:“谢谢你。”
      分别之后,走了几步,我忽然无法抑制自己回头的冲动。回眸望去,那挺拔少年的背影渐行渐远。手持优钵罗花的少年,仿佛有强烈的吸引力,让我久久审视,别不开视线,直至他消失在茂密树丛后的蜿蜒山径中。
      一阵风吹来,山木摇曳,树影婆娑,我闻到了淡淡的、幽幽的清香,似乎是某种植物的芬芳,又仿佛夹杂着檀木销焚的气息。
      我在烟花柳巷成长,自问见过不少男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有达官贵人,有风雅文士,有倜傥公子,有糟粕老头,甚至还有初涉人事的毛头小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觉得这个少年特别,偏偏瞧他移不开目。他似乎十分的谦逊有礼,有着超出他本身年纪的沉稳,还有……还有我说不出的感觉。
      我想起还有这样一则关于优钵罗花的偈语,是“优钵罗花万劫春,频犁田地绝纤尘。道吾道者相招好,不是香林采叶人”。看了看手中的香囊,笑了笑,笑这一场佛门脚下的萍水相逢。
      我回到平康坊后,将香囊挂在了我屋子的床头。夜里安寝,香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自我鼻入,沁透心肺。
      我这夜睡得极安稳,只是仍旧做了一个梦,梦里原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衣袂飘飘的素衣女子,步态轻盈,翩跹如蝶。她走到一口水井边,为插花的净瓶添水,而那瓶中正是七枝白兰渐变的优钵罗花。这时,来了个眉清目秀而又宝相庄严的年轻和尚。和尚指着她净瓶中的优钵罗花,似乎在说些什么。女子又回了几句话,见和尚点头,便浅笑着,从净瓶中抽出了五枝优钵罗花递给和尚。和尚行礼为谢。女子又将净瓶与另外两枝优钵罗花一并递给和尚,一句说罢便翩翩而去,宛如步步生莲。
      梦过之后,便是一夜酣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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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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