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之何处

作者:宛若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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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捌


      试问,一座戒备森严的城池,哪里是最易藏身之地?
      要我说,莫过于三教九流云集之地——章台柳巷。
      也难怪多尔衮的人将京师远近差点儿摸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能查到洪门的据点。与在江宁时一样,洪门在京中的据点依旧是妓院,还依旧是这里数一数二的妓院。燕京的平康坊,就好比江宁的清伶班。
      我入京之后,就落脚在了平康坊。
      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
      平康坊的鸨母也唤作“郑姬”,虽不是“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一般的嗜财,却不缺“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的美态。那日与她初晤,我可是着实吓了一跳——
      “白、白……姐?”我瞠目结舌。
      “奴家可当不起宋小姐一声‘姐’。”那笑得妩媚的女人便是郑姬,长相酷似白青小姨的郑姬。
      彦之介绍说:“郑姬乃是家父的至交。”
      我细细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肌白如雪,四肢纤盈,身若无骨,一娉一笑便足以摄取男人的魂魄。她的确不是白青小姨,尽管五官都有几分相似,但白青小姨永远没有她那么媚态的眼神和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颜色。便是将白青小姨揉碎了再塑造一个,恐怕也捏不出郑姬这般的风情万种。
      郑姬原也是秦淮河畔的歌姬,亦是出自水夫人门下,说来比青娘的资历还老,原也是清伶班的一根台柱。有一次陈永华负伤,为郑姬所救,从此两人结下情缘,胜过男欢女爱,更像是蓝颜与红姝。之后,为了陈永华反清复明的大业,郑姬倾其所有,脱离江宁教坊司乐籍,千里迢迢北来京师,开了而今这间名动京畿的平康坊。
      与董小宛擅琴、青娘擅筝不同,郑姬擅舞,尤擅长绸舞。许多达官贵人府上,甚至紫禁城里的舞姬,都曾受过郑姬的调教。此外,郑姬的琵琶技艺在京师也是数一数二的,与白居易诗中那“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的琵琶女不相上下。
      也难怪郑姬与陈永华情谊深厚,毕竟知音之间最易联络感情,郑姬精于琵琶,而陈永华十分会吹笛。据说当年在秦淮河的画舫中,郑姬弹琵琶,陈永华吹横笛,二人合奏一曲《十面埋伏》,令当时闻者无不拍手叫绝。
      我福身行礼,客套道:“日后寄居郑姬门下,还望妈妈多加照拂。”
      寒暄几句,郑姬便帮我安排了住处。平康坊到底不是水明楼,没有单独的黄华轩供我居住,只得坊里挑了间向阳的屋子留给我。平康坊有二十四间上房,分别以二十四节气名命名,除去郑姬自己的“雨水”和陈永华时而暂住的“启蛰”,便是我这间“霜降”最宽敞。
      稍作休整了几日,郑姬便问我:“不知宋小姐在清伶班时,平日都做些什么?”
      这七年来,在青娘的教导下,我每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红、茶艺、插花……样样不落,从最初的怨声载道到最后的习以为常,可是费了我不少功夫和心力。只是我终究不是天赋异禀的主儿,不能全部兼顾,到现在仍旧是件件都会些皮毛却件件都不出彩。
      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得太详尽,毕竟教导我的师傅都是个中翘楚,却教出我这般平庸的徒弟,实在有损他们在业界的名号。我只是含糊地回答:“都有涉猎,只是不很精益。”
      “都有涉猎,自然是不能精益的。”郑姬笑道,“倒也像青娘的风格。她那并非教人学艺,让是磨人的性子。时日久了,性子磨得差不多了,也瞧得出才能之所在,再择之专攻——这是青娘一贯的做法。”
      我听罢,点了点头,心下还不知郑姬又是什么打算。
      “你若是愿意样样都学,我便再为你寻良师;你若不愿,择之一二,每日精进,也可。”郑姬说,“唯有一样,那便是黄倡郎舞不能丢。”
      郑姬初见我那日,见我的行李中有青娘留给我的雕凤长剑,就问我是否在学习黄倡郎舞。
      起初,郑姬只是告诉我,京城是满清八旗的天下,又有三教九流、各式帮会汇集于此,不像江宁那般清静太平,因此学习黄倡郎舞还可以防身。当我随同梅兰竹菊“四君”一同学习此舞时,我才发觉事实绝非郑姬口中说的那般简单。
      就像青娘当日所说的,“你在我水明楼住得了一时、住不了一世,此时你无心、我无意,难保他日不会变”。他朝我在清伶班,青娘无心;今夕我在平康坊,却不知郑姬是否无意。因此,最初几天,我心里都十分担心郑姬会提起让我入北京教坊司乐籍的事儿。
      后来见到了同不在教坊司乐籍的君梅、君兰、君竹和君菊四人后,我才明白,原来除平康坊的歌伶舞姬之外,郑姬还在训练另一班女孩。这班女孩在技艺上虽各有专攻,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都有学习黄倡郎舞。
      黄倡郎舞,剑舞,剑舞……实在难以让我不想到《鸿门宴》中的那一段“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与李三娘教导我舞在剑气与意神不同,而今这位裴师傅教的却舞在剑器本身。我等学的虽是自唐代传下来的黄倡郎舞中的一套名舞《剑器浑脱》,却重在《剑器》却非《浑脱》。在那日,我无意窥见君竹那不似一般娇弱女子的肌肉与骨骼,我便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想——
      他们在密谋一件事,一件大事。
      等到十月底,我们排演的《剑器浑脱》正好完成。
      过了两日,我才听闻京城各处早有传言,摄政王府正筹谋着招新的舞姬,许多妓院、艺坊的舞蹈班子都打算前去试上一试。
      这日,我正在裴师傅这儿与梅兰竹菊“四君”一起练舞,多日未见的彦之突然寻来,给我带了份枣荷叶。
      我是第一次吃这东西,模样可人,味道更是可口。我故意吃得砸吧砸吧的,羡煞了旁人。
      “味道可好?”彦之问我。
      我点点头,递了一块到他的嘴边。他却不吃,又将那块枣荷叶推回给了我,只说我要是喜欢就多吃点儿。
      大概是我太贪吃,这天晚上便闹起了肚子,上了无数趟茅房,腿脚都蹲软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我的肚子才好一些,一夜未睡,又腹泻了整整一夜,我已经虚弱得起不了床了。
      郑姬听闻我如此,还特意来看我,半是担心半是狐疑:“昨儿个早晨还好好的,怎么夜里就这样了呢?”
      “许是昨天多吃了两口,积了食。”我不好意思地说。
      郑姬也无法子,只能说道:“你好好休息吧。正巧裴师傅这几日有事,不能排舞,你安心修养便是,若是缺些什么也只管吩咐下人。”
      “那宛儿就谢过郑姬了。”
      那之后,我却是再也没有见过裴师傅和“四君”。待到我身体大好的时候才得知,摄政王府新招的舞姬里混入了刺客,那日可是在摄政王府里里外外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满清的摄政王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竟然让舞姬伤着了。”说罢,我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
      “可不是?”双喜应和我,说道,“听说,还伤得不轻。”
      隔着细纱窗子,见着有人影闪过,我无声地笑了笑,高声说:“怕是教跳黄倡郎舞的舞姬伤到的吧,彦之哥哥?”
      “你这丫头,近几年倒是越发机灵了。”彦之哥哥走了进来,坐在我对面,喝了一口双喜端给他的茶。
      “你原是最担心我的,可那日吃了你带给我的枣荷叶,夜里腹泻,坊里的人都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却到今日才来看我,所以你是故意的。”我别过身子不去看他,说,“因而我也就猜到了。”
      “莫怪我给你下药,我也是担心你的安危。”
      彦之走到我的面前,我便又扭了身子,决意是不给他正眼瞧了。
      “那你先与我说说也好,让我装装样子便罢,还哄着我吃那么多。你竟真是忍心让我受那般罪!”我怪罪道。
      “装出来的,终究没有来真的像。”彦之说,“只怕教郑姬瞧出来,这事越发不好办了。”
      我嘟起嘴,佯装抹泪,只道:“我真是可怜,说是前朝将门之后,不过一个寄人篱下的遗孤罢了。幼年便是失怙又失恃,如今竟然还蒙在鼓里作别人的棋子。”
      彦之见我哭了,立即就慌了神,围着我是转了又转,哄了又哄,劝了又劝。
      我索性大了胆子地抱怨,苦水滔滔:“哪里当我是世交侄女?哪里认我是未来儿媳?竟然偷偷摸摸要我一个小女儿家去做那般危险的事情。没来京城时是千请万接,来了之后却是闭门不见,真不知到底心虚个什么?”
      “宛儿,你可千万别错怪了我父亲。”彦之慌忙替他父亲辩护,“这一切都是郑姬自作主张,父亲这些时日不在京城,所以全无所知。”
      “说什么笑话?”我冷哼,“你都知道,陈伯父会不知情?”
      彦之无言以对。
      不过,彦之的话倒并非全假,陈永华这些时日的确不在京城。据说,明崇祯帝的皇五子永王朱慈焕在安徽凤阳一代出现过,一心想寻主定大局的陈永华便亲自寻了去。
      稍许片刻,我缓和了语气,说:“彦之哥哥,八年来,我是片刻也未曾忘记自己的身份、先考与先妣的身份。我虽不是洪门人事,但若非陈伯父收留,我只怕也活不到今日。我并非真的恼你们,只是害怕……”我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顿了顿,才说,“请你代为转告陈伯父,若为大计,但凡要宛儿献力的,力所能及,宛儿绝不推迟。只是宋氏仅存我一支血脉,即便牺牲,我也想死个明白,不想那么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就成了死卒,更不愿徒徒枉死。宛儿担心,来日泉下与爹娘相见,问及为何没能重振宋氏就这般无能地来见高堂,我却答不出一二。宋氏虽败,却不能因我愈发辱没门楣。”
      “宛儿,你多心了。”彦之忙说,“你是我陈家未过门的媳妇,我与父亲怎会教你白白去送死呢?”
      摄政王多尔衮是这一年十二月初九薨的,逝于喀喇城。他原是有伤在身,又旧疾复发,却执意要往郊外狩猎,这才病逝于斯。举国哀悼,甚至顺治帝亲自驾临郊外,为其招魂,尔后设坛祭奠,又下旨要求全国臣民为摄政王服丧。之后,顺治帝再颁谕令,追封摄政王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十二月底,朝廷忽然有人上奏要议英亲王阿济格的罪,原因是阿济格企图效仿多尔衮摄政。不日之后,顺治帝亲自定阿济格意图谋乱之罪,削其爵位,并罚其幽禁终身,到了来年一月就下了赐死密令。
      自此,曾经的儿皇帝顺治终于羽翼丰满,真正登上大清国的政治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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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帝和董鄂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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