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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
顺治三年，十一月明唐王朱聿鐭在广州建立起南明的绍兴政权，而同时明桂王朱由榔则在广东肇庆建了南明的永历政权。自明福王即南明弘光政权的弘光帝朱由菘遇害后，陈永华一直未曾再寻新主。但洪门的存在是为了反清复明，如不支持南明政权，难逃“挂羊头卖狗肉”的诟病，亦会失去门众的民心。只是这个当儿，两个南明政权几乎同时建立，陈永华一时不知该事谁主。正在陈永华烦忧之时，有门众提议寻找明崇祯帝的三皇子朱慈炯，尊其为帝。
朱慈炯乃崇祯帝的第三子，为周皇后所出，身份尊贵。在他被封为明定王一年后，李自成便率军攻入北京，封朱慈炯同母所出的皇太子大哥朱慈烺为宋王，而封朱慈炯为定安公。不过李自成败退后，朱慈烺被吴三桂挟持后客死他乡，朱慈炯则至今不知所终。前朝皇太子已死，而明崇祯帝的二子早夭，论序排辈，论嫡出尊贵，也当轮到这位皇三子朱慈炯了。
等到了顺治七年，寻找明定王朱慈炯下落的事情仍旧没有着落，渐渐便有人怀疑朱慈炯早在清兵入关时就已遇害。此时，陈永华的身体已逐渐显露出不济的迹象，行事已大不如从前，因此洪门内部人心有异，日益躁动。
到了七月初，陈永华就派了彦之来江宁亲自接我北上燕京。
我在青娘的教养下，已经过了六七年天天弹筝下棋、练字作画、唱曲跳舞的日子，虽然不够闲逸却也安稳踏实。毕竟在这江宁秦淮河畔的水明楼，我可以稍稍远离外面那动乱不安的世道。然而陈永华突然请我离开江宁去京城，去到洪门与满清政权斗争的核心地域，这让我内心惴惴不安。
而且，这一去，只怕更难与阿福和双成再见了。
双成自被送往山西平定县给名医傅山治病又得傅山亲睐而收为徒弟后，我和双喜已有数年未与之谋面。而两地相隔，双成又时常随其师傅傅山游走于山西各地，书信往来也不是一时能够到达彼此手中。
虽然我一直坚持月月上栖霞寺烧香拜佛，为的就是看望阿福，但毕竟是聚少离多。而阿福如今也满了六岁，正是顽劣的年纪。他虽师从于善法师，但于善法师曾告诉我，阿福心不在修佛。毕竟是小孩心性，耐不住静的寂寞，参禅打字简直要了他的小命，阿福最爱的还是偷看武僧习武。
我也曾问过阿福：“诵经念佛，不好？”
阿福却回答我：“不是‘不好’，是‘无用’。”
“何为‘无用’？”
“即便我参透各部法典，即便我日夜在坐禅于佛祖前，为世人念诵《大悲咒》，这世道依旧混乱：当道恶人，烧杀抢掠、凌弱暴寡，依旧活得好不逍遥快活；贫苦百姓，食不果腹、头无片瓦，依旧日日有人枉死。”阿福一提到“习武”，眼睛就放光，“习武则不同，武能除暴安良，甚至能——争夺天下。”
我忙捂住了阿福的嘴巴，摇了摇头，告诫他：“阿福，听姐姐，隔墙有耳。”
武虽能夺天下，但哪里又有人能长久地用武治天下？
再说，天下与我何干？
我不过求的是一身安稳。只愿在乎我的人和我在乎的人健康平安，别无他求。
在我看来，一旦习武，就免不了打架殴斗，而打架殴斗又怎会有不受伤的事情？皮肉之伤也就罢了，若是缺胳膊断腿的要怎么接，要是打破了脾脏又怎么得了？喻昌也好，傅山也罢，虽都为名医，却也只会以药治人，从未涉及到外科。如果同意阿福习武，我日后只怕得天天担惊受怕，担心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且不论他的哑巴娘儿有恩于我，与他相处这六七年下来，我们也是有感情的，我是真当他是亲弟弟了。试问，有那个姐姐受得了自己的弟弟早夭？
我觉得，我必须将阿福拉回以静为主的参禅打坐的道路上，随即引用佛经教育他：“阿福，你忘了么，‘舍利弗。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
“死后极乐有何用，我要的是生前不苦。”阿福很是执拗，那日那时他忽然环抱住我的腰，说，“姐姐，如果阿福会武功，像彦之哥哥一样，就能保护姐姐了。”
那一刻，我便再无话可说。
阿福从小无父无母，虽然一直跟随师父于善法师长大，但他最黏的还是我这个姐姐。我一直觉得佛寺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古人信佛，即便作恶，纵是战乱，一般也不会伤及释家圣地，因此我才一直将阿福留在栖霞寺而未带在身边。此行去京城，前景未卜，吉凶难测，我更不敢带着阿福涉险。
不能同去，告别也是有必要的。若是专程去栖霞寺与阿福告别，只怕这小家伙的怨念也会跋山涉水地跟着我去北京。于是，临行前两天，我的行李包裹收检得差不多了，我也就得了空上栖霞山一趟。
果不其然，在得知我要北上燕京，不能再时常来看他之后，小家伙的嘴巴撅得可以挂夜壶了。我还特地拿了各种酥饼糕点出来殷勤讨好，可阿福就是不依，竟然呈“大”字拦在禅房门口不让我走了。最后还是我连哄带骗，才让他稍稍退让。
“你当真过些时日就来接我？”
“当真，比珍珠还真！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举三指在佛像面前起誓，说，“过些时日，等姐姐在京城安定下来，就让彦之哥哥接你过去。”
“你保证？”
“我保证。”
“你发誓？”
“我已经在发誓了。”
“那……好吧。”阿福说，“吃的留下，你可以走了。”
我听罢，一时血气上涌，差点儿没喷出一口鲜血。心想：难不成素日里是我自作多情了？这小家伙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我每次到来的吃的？
“你怎么还不走？”阿福背过身子不看我，只一味催促着，“快走快走，我怕我会舍、舍、舍不得……”
小孩子就是容易多愁善感，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开始抽噎，抬起手背不停地胡乱抹泪。
人间最怕是别离，我看着他耸动的背影，不由得也心酸。
虽然是答应他，等我在京城安定下来，就让彦之接他过去。可是我此去北京，依旧是寄人篱下，而且洪门内部近些时日都不安定，漩涡之中我又哪里能高明地做到独善其身。只怕谋得真正的安定，也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下山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很低落。彦之来黄华轩看望我，见我如此，便说：“早上来就听淳儿说你上山去了，知道你是去同阿福告别。你自小讨厌别离，当年离开我家时，就哭得眼睛红红的，鼻子红红的，一个像核桃，一个像樱桃。现在长大了，倒是坚强了许多。原以为你会哭得梨花带雨，我还专门多备了一块帕子而来，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我听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气鼓鼓地不看他。过了一会儿，伸了手去，说：“拿来。”
“拿什么？”
“我的帕子。”
“哪里有什么‘你的帕子’，分明是我的。”彦之耍起无赖了。
“什么叫‘分明是你的’？那日你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临门又淋了雨，我好心借了帕子给你拭雨擦水，你怎么就顺杆爬地将我的东西占为己有了呢？”
彦之是五天前到了。说来也怪，正直夏末，江宁的天气还是很炎热，天天是日头高悬，烤得人都不愿动弹。那天早上还出着太阳，临到中午便多了许多云，时而晴时而阴。
正听见淳儿说“只怕是要下雨了”，就见着豆大的雨点急急地往下落，真真的瓢泼大雨。我刚站在窗口看雨势，就见彦之奔也似的冲进了黄华轩的小院儿，虽高举着两只手，却完全不顶用，全身上下还是湿了个透。
我随手从妆台上拾了个帕子，等走到外室，就见彦之在那儿掸身上的雨水，掸落的雨水湿了一地。我便递了帕子给他，要他赶紧将头发和脸擦干，又吩咐淳儿去找干毛巾和彦之留在我这儿的旧衣服过来。
“怎么不是我的？连你，将来也会我的。”彦之将帕子忘我手掌上一放，却不着急松手，竟然还双手上下一合，刚好将我的手握住。
我挣扎了两下，没挣脱，也就红着脸由了他去。终归他将来是我的夫婿，是我要倚仗的人，现在先让他拉拉手，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多年，彦之待我的好，一点一滴全记在我的心上。可我还是没有爱上他，就像白青小姨最终还是没有爱上周通叔叔一样。可我如此依赖他，就如白青小姨每每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时总是第一个想到周通叔叔。虽不成恋人，却待之成亲人。但我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我和白青小姨是不同的。有没有爱情不重要，我相信世间所有的爱情都会消磨殆尽，有的反成怨恨而使伴侣分道扬镳，有的却久酿更醇以至最终变成最深最浓的一种亲情。我与彦之，无妨直接从亲情开始。
我们是七月十五启程的，骑马上路。没有坐马车，因为马车素来是富贵人家才坐得起的，怕太招惹旁人注意，也怕跋山涉水的遇到山贼水鬼。而没有乘牛车则是因为牛车行得太慢，天气不好时牛也不易管教，我们怕等到了京师都已经是飘雪的季节了。
好在彦之也曾教过我骑马，虽然姿势不那么飒爽英姿，但坐在马鞍上、拉紧缰绳，我还是能办到的。最初几日都是彦之拉着我的小红驹，带着我走；待到我和我的小红驹混熟了，他就慢慢放开了缰绳。我很开心，还给我的小红驹起名为“赤菟”，即著名千里马“赤兔马”的本命。人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我也希望我的小红驹将来成为一匹好马，对我就像《三国演义》里赤兔马对关羽一样忠心。
待到八月上旬，我们抵达京城，我见北京城喧嚣繁华，忽然觉得：这座三朝名都，似乎也没有那么让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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