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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三人从九里香出来。
四贞拱手作别，说：“今日一别，我将随父回军营，日后相见不知何日。若你能与二妹、三弟再见面，务必代我问候。”又对彦之说，“我知你与我四妹有婚约，也算得上是我未来的义妹夫。虽则如此，但我与你终究事主不同，他日若是兵戎相见，我必不会留情，还望你自谋多福。”
彦之哪里忍得了被一个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小丫头看轻，立即回道：“我才是不会手下留情，到时候你莫要哭天喊地求宛儿才好。”
我听罢，忍俊不禁，偷偷觑了彦之一眼，怎么就觉得他这话说得如此孩子气呢？
四贞冷哼一声，留下一句“要待她好”，便扬长而去。
我们没有说“再见”，因为相信总有一天会再见。
离了九里香，又过一条街，再入闹市。忽然听见有叫骂声，原来是有小乞丐偷了白案小贩的两个肉包子。我闻着那包子的确香得诱人，一想便是皮薄肉厚又汁满的，若是我饿慌了，可能也会忍不住的吧？
“求求你，我弟弟不是故意的，我们真的是太饿了。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
我闻声，奔向人群，之间那白案小贩拳脚相向着地上一个蜷缩的脏兮兮的小男孩。而那小男孩却仍旧将包子往嘴里塞着，连地上沾了灰尘的碎末也不放过。地上的碎末吃完，他便蜷缩得更紧了，死死护住胸口，却始终不吭声求饶。倒是身旁护着他的女孩，一边哭，一边苦苦哀求着。
他就是这样倔强！
“彦之哥哥，救救他们！”我几乎要奔上前去，同双喜一并护住双成了。
彦之三下五除二就禁锢住了那小贩的手足，说道：“不过两个肉包子，我替他们付了便是。”说罢，松了手脚，他将能买二十个肉包子的钱丢在了小贩的脚边。
“二姐，三哥，你们可好？”
双成痴痴地望着我，好像眼前的我十分不真切似的。而双喜一见我，就抱着我嚎啕大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总算分开，双成才从地上爬起来，靠近我们。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压扁了的肉包子，傻傻的一句“包子”，递给我，自己又看看脏兮兮的手中没了形状的肉包子，手臂直直地转向了双喜，依旧是愣愣的模样与语气：“姐，包子。”
我和双喜双双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我说：“三哥莫不是被打傻了吧？”
双成听罢，气急败坏地将包子丢在，还狠狠地跺了几脚。
还是彦之体贴，说：“想必他们是饿了，不如先回水明楼，洗洗干净，再具办一桌好吃的，尔后叙旧也不迟。”
于是双喜、双成就随我俩回了水明楼。
我见阿福不与他俩在一起，一路忐忑，却在这个当口不敢多问，因而有些郁郁寡欢的模样。彦之瞧见，问我，我却不能多说，只道是“累了”。
待进了水明楼，前厅的姑娘、妈妈、丫鬟、龟奴们无不偷来奇怪而嫌弃的目光。有人连忙去请了青娘过来。
我指着双喜和双成，对青娘说：“他们是我的朋友，现下遭难，能否让他俩在黄华轩暂住些时日？”
还不待青娘回应，就听一声细细的嗓音说道：“哟，真当清伶班是乞丐窝、收容所，怎么什么人都往里进？”
青娘抽出了帕子，亲自为双喜和双成擦去脸上的泥巴尘土，仔仔细细、温温柔柔的。然后才开口：“我清伶班自然不会是乞丐窝、收容所，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当然，亦不会什么人都能出的。今音——”
青娘声音忽然抬高，脸色依旧是凉凉薄薄的，真的就有几分“冷面鸨母”的气势。
之间今音领着龟奴过来，龟奴架着一个女孩，狠狠摔在了地上。那厮便听了茶盏落地的声音。
我见地上嘤嘤抽泣的女孩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云霓。云霓原是新晋的小优伶，跟着奴艳学琵琶，看起来言语不多，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哪知前些日子竟然大胆私逃了。
青娘说：“有些人想在水明楼落落脚，有些人却不安分，一门心思想往外逃。”
云霓匍匐在青娘脚下，抱着她的脚，哭求道：“青娘饶了云霓吧，云霓知道错了。”
青娘一动不动，凉凉地瞟了云霓一眼，又偏头看向了另一边：“还有些人，也不安分，一门心思想把清伶班的人往水明楼外赶！”
奴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奴艳也知道错了，青娘饶命，青娘饶命啊！”说着，连连磕头讨饶。
青娘却置若罔闻，不看奴艳，亦跨过云霓，站在双喜、双成面前，稍稍弯腰欠身，与须臾前的清冷凉薄不同，青娘莞尔，柔声道：“留下来也无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留下一句“今音，你知道怎么办”，就迎出门去，对早到的客人说：“青娘清理门户，让诸位见笑了，客官们里边请——”
今音命龟奴带了云霓和奴艳下去，又让人去烧水和具办饭菜送到黄华轩。临走时她对彦之说：“彦之公子，方才若是吓着宋小姐和那两个孩子，还望你多陪陪他们。”
后来双喜和双成洗漱后，吃了饭菜，也不再在意先前的插曲，我这才问双喜：“阿福……他在哪里？”
双喜忽然跪在地上，吓了我一跳，好不容易将她拉扯起来，她却又哭哭啼啼，只说是对不起我。原来，那日出逃后，双喜在街口久等我不至，又恐有人追来，就带着阿福、双成离开。之后的日子居无定所，没有钱也就没有管住温饱的基础。没有办法，双喜和双成只能乞讨度日。再往后，阿福突发急症，苦于没有钱请郎中医治，双喜只得求一个过路化缘的师傅收下阿福，救救他的命。收留阿福的正是栖霞寺的予善法师。
听到这里，我这才安下心来。礼佛之人都是善人，必定会好好待阿福的。
安顿了双喜和双成在黄华轩偏厢住下后，彦之正要与我道别，今音便来了。
彦之说：“宛儿，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又与今音作别，尔后离开。
今音代替淳儿，亲自为我散发、洗面，又安顿我躺下，却坐在床边久久不离去。
我问：“今音姑姑可是有话要对宛儿说？”
今音摇摇头，只说：“今日发生了些事情教宋小姐看见，怕你睡不安稳，所以陪陪你。待你睡着后，我再离开。”
“谢谢。”我便安心地闭上了眼，又说，“往后莫要再一口一个‘宋小姐’了，而今寄人篱下，哪里还是什么‘小姐’，唤我‘宛儿’就好。”
第二天我才知道，云霓因出逃被施了猫刑。所谓“猫刑”，是一种教坊司下隶的鸨母们管教乐籍优伶们常用的刑法，十分残忍。以云霓为例，龟奴们将她脱光了衣服，装到一个麻袋里，只是露出脑袋，尔后抓了一只性子最烈的黑猫放进麻袋里去，继而将麻袋口扎紧，用鞭子抽麻袋，用板子打麻袋，从麻袋外头死劲地打麻袋里的猫，黑猫受打吃痛便会疯狂地乱抓，直至将云霓抓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我听了都觉得害怕，问淳儿：“青娘不是冷酷无情的人，怎么会对云霓姑娘加以如此残忍的刑法？”
淳儿却说：“猫刑也总比鞭笞好，胆敢私自出逃的人本该是被活活打死的。青娘也要给上头教坊司一个交代，刑罚太轻，怕上头要自己来行审动刑，那就只会重不会轻了。”
我这才明白，猫刑虽狠，但终究不会直接致死。若是云霓命大，猫刑伤愈后，只是身上留疤，不能再出堂接客罢了。若是她愿意留，仍旧可做青倌；若是她不愿意，日后如今音一般，做管事妈妈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这是青娘给云霓的最大限度的宽宥。
“那奴艳姑娘呢？”我追问。
淳儿一听这个名字就面露恐怖之色，期期艾艾地说：“幽、幽闭之刑。”
《尚书》的《吕刑》一篇对“幽闭”就有记载，即“宫辟疑赦，其罚六百锾”，最早是一种宫刑，有解释说，“宫，淫刑也。男子割势，妇人幽闭。次死之刑”。而明王兆云亦《碣石剩谈》中提及详细的刑罚过程：“用木槌击妇人胸腹，即有一物坠而掩闭其牝户，只能便溺，而人道永废矣。”其实上述只是椓刑，真正的幽闭之刑不仅如此——奴艳最后还被教坊司的人带走，她将永生关闭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不能与外人接触，直至困死其中。
我不明白，奴艳仅仅是帮助云霓逃跑，为何最后受到的刑罚竟比云霓还重。那一种仅次于死刑的刑罚啊，教人生不如死！
淳儿不屑，说：“奴艳哪里是‘帮助’云霓姑娘出逃，她是逼着云霓姑娘出逃的。听说奴艳私下与恶名昭彰的魏家恶少有染，青娘本就知道，只不过想放奴艳一条生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那姓魏的后来纠缠上了奴身边的云霓姑娘。这姓魏的素来是清伶班坊里明令的‘不接客’，他也不来水明楼也不上画舫，云霓姑娘每每在他与奴艳姘会时被纠缠，却也无处申诉。时日久了，奴艳就知道了那恶人看上云霓姑娘的事儿，那之后便不给云霓姑娘好脸色看，时而不时的还要寻衅打骂。”淳儿口中的“恶人”、“恶少”、“姓魏的”便是指害苦了今音的魏家二爷。
后来有清伶班的姑娘出逃，奴艳便心生一计，暗中与龟奴胡顺儿勾结。奴艳指使胡顺儿接近云霓，尔后胡顺儿又佯装关心云霓，撺掇她寻机出逃。云霓本是苦命女儿，被晚娘卖给了清伶班，因为胆子小，只敢做到“一哭二闹三上吊”中偷偷抹泪的地步，连大声说话都不会。云霓又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胡顺儿一开口，她就动摇了，一门心思想出清伶班水的明楼，久了经不起胡顺儿几次游说就真的逃了。奴艳此计可谓是“一石二鸟”：云霓逃掉便罢，教魏二爷死了心；若是云霓被捉回来，也是被鞭笞至死的命，终究不能在魏二爷那边成什么气候。只是奴艳低估了青娘，更高估了胡顺儿对自己的忠诚。
至于胡顺儿的去向，清伶班上上下下的人就都不知道了，有人说他逃了，有人说他被割了命根子发配了，还有人说他才是受鞭笞之刑被活活打死的那一个……青娘不说，今音不说，旁人再怎么说也是猜测，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提起奴艳和胡顺儿这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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